李靖微笑道:“我们多日不见,我若乘舆与你交谈,岂是待客之道?”
两人原来交往不多,但互相佩服各自的本事,有惺惺相惜之感。两人都怀有一样的心病,就是玄武门之变前夕,他们不理李世民的招揽之意。他们这些年来忠心为朝廷办事,其实是常怀谨慎之心,不敢有稍许差池。两人有时也想倾心交谈一番,又怕遭李世民所忌,所以几乎就不来往。像李世此次来京,有心想到李靖府上拜访,然忽然听到一些传言,遂打消此念,再不敢想此念头。
李世拱手道:“卫公老当益壮,以有病之身挂帅西征,在大漠中穿行,终于荡平吐谷浑。那伏允号称老狐狸,不想还是折在卫公的手里。世近日所行之处,皆听到国人谈论此役,其言语之间,早将卫公敬如神人一般。”
“英公这样说,让李靖实在羞愧。其实皇上也想让英公挂帅,惜你丁忧在身,不好夺情。且现在国势已旺,人强马壮,皇上调派倍于吐谷浑的兵力去围堵,随便一人为帅,也能手到擒来。”
两人在这里客套了一番,李世听说李靖要去政事堂,知道去那里议事有时辰限制,急忙道:“如此,就请卫公上舆行走,我也该赶路了。”
李靖上前执着李世之手,摇了摇说道:“北境那里,还需要英公多操心了。终当今皇上一生,北境那里有英公镇守,边疆定会波澜不惊,勿复为忧。可是北境素来为中土祸乱之渊薮,皇上现在以羁縻之策镇抚,又有强盛国威为底,夷狄之人不敢作乱。然五十年后,又是一种什么样子呢?”
李世哈哈一笑,也重重地摇了摇李靖之手,说道:“五十年后,你我肯定已经作古,却也不需要我们操心了。”李世忽然敛起笑容,脸色变得凝重,问道:“卫公,我听说前段时间高甄生告你要谋反,且有李道彦在旁为证,果有其事吗?”
“纯粹是诬告!这两人耽误军期,又背信弃义掳掠党项部落,险些误了大事,我将他们解往京城让皇上发落。他们心怀私怨,妄想来诬告我,那也由不得他们。他们最后,毕竟被皇上发配至边疆流放!”
“是啊,李道彦是准安王李神通的长子,为皇族之人;那高甄生为秦王府旧人。皇上此举不徇私,不念旧情,委实是大义灭亲。”李世又话锋一转,说道,“我此次听说大理寺奉旨查验高、李两人诬告之事,颇费了一些工夫,大理寺曾派人到军前查验吗?”
李靖心里顿时一沉,答道:“其明明诬告,何须查验!将士们在前方浴血奋战,哪儿顾得上这些闲事?”
李世拱手道:“好歹大理寺秉公办理,终于洗雪了诬告卫公的不实之词。卫公,我不敢再耽误你的时辰,我们就此告别吧。”
李靖也拱手道:“如此,就请英公先上马。并州离京城千里,路途遥远艰辛,也请英公事事小心。”
李世听出了李靖语含双关,遂说了一声:“世谨听卫公嘱咐。”他一边说一边飞身上马,向李靖又一招手,方才策马向城门走去。两人是何等的睿智之人,他们不用将言语挑明,已经互相了知了各人深沉的含义。
李靖呆立在当地,怔怔地望着李世和他的从人在视线中消失。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心想李世民还是不放心自己。事情很明显,自己已请退归家,还是在李世民的盛邀之下方才出山为帅。为讨平吐谷浑,自己在前线竭尽心力,带领将士浴血奋战。为严军令,将李道彦和高甄生解往京城,这两人明显是挟私怨报复。以李世民之英明,他难道看不出这两人是发泄私愤而行诬告之事,有必要让大理寺再来查验吗?
这一时刻,李靖感到心底冷飕飕的,那股凉意直透脚底。
想到这里,李靖缓步上舆,挥手招呼抬舆之人:“折头回府。”李靖此后再不出府门一步,派人到政事堂告假,说自己身体不适难再议事。他又嘱家人紧闭府门,杜绝宾客来访,即使是亲戚,也不可频繁相见。好在李靖豁达大度,幽闭府内倒也会享受清闲。铁马一生,此时实为难得的安闲。闲时逗弄孙辈,颇享天伦之乐。他又将所著三卷兵法取出,增补这些年来的心得,使其更加完善。
这日午后,李世民见室外阳光甚暖,遂唤人牵来马匹,要到西内苑驰骋一回。他策马出了玄武门,进入西内苑,就见沿途花草枯败,水面萧索无物。因想现在正是隆冬之时,万物正在冬眠,所以难以感受春天的赏心悦目。他游了一会儿,感觉没有什么趣味,就想折返宫中。
李世民其时居于西内苑之东首,向东一墙之隔,即是热火朝天的大明宫建筑工地。李世民听到外面夯土的号子声,忽然若有所思,让人去唤来将作大匠阎立德。
阎立德此时日夜在工地上监工,闻听李世民召唤,即在太监的带领下从东墙角门进入,见了李世民,他先跪拜行礼。
李世民问道:“阎卿,大明宫的建造进度若何?”
阎立德答道:“禀皇上,建造宫室最难处莫过于缺少钱物与人力。此宫是陛下为高祖避暑而建造,内府拨给的钱物皆能到位。其后公卿百官闻听皇上为高祖尽孝,纷纷捐助财物,让臣多取人力,以加快建造速度。陛下在这里应该能听到工地上人声鼎沸,这些工役之人,其实未用内府之财,皆是百官捐助之财雇来之人。更有甚者,京城之内,往往有多人来此出义工,分文不取。如此,宫室建造速度很快。臣预计,此宫原定需三年乃成,然有这些人加入,两年之内即可完工。”
李世民感伤道:“群臣及百姓如此爱戴高祖,让朕心内万分感动。只是高祖无福呀,宫室未成,却驾崩而去。空留此宫,又有何用?”
阎立德低头不语。
李世民又想起一事,说道:“高祖一生为国辛劳,其驾崩之时连陵墓都未选定。看来人生苦短,且有不测风云。阎卿,朕之陵园由你现在着手选定。”
“选定陵园,其事关重大,以臣绵薄之力,恐难以完成。”
“朕不会像始皇那样穷天下之力建造,简简单单即成。记得上次虞卿说过,汉文帝之霸陵因山而建,既现高显,又不费器物。朕之陵园,可选一山凿出一洞,能容一棺即可。阎卿,你可找袁天纲、李淳风两人,让他们助你踏勘风水、方位,就不要再大动干戈了。”
“臣遵旨。”
李世民又笑道:“阎卿,你雅擅丹青,然做了朕的将作大匠,整日忙于宫室及器物的图样,丹青之功就被落下了。现在有人说,尔弟立本的丹青功力已隐隐在你之上。说起来,这是你受宫中之事所累,以致疏于练习。其实你在劳作之余,还是要勤于练习才好。像朕爱好书艺,虽忙于国事,每日也要临摹数篇方罢。”
“臣今后定遵皇上训诫。不过画艺之道,亦讲究灵性。臣心思愚钝,对画艺之道不能穷究,与臣弟立本相比,就少了一分生动。这一点,臣自愧不如,因想在六服及腰舆伞扇方面多下一些力气,为宫室添一些色彩。”
“看来这是勉强不来的。你对腰舆伞扇及宫室图样,穷究颇深,立本不及你。然在绘制人物一节,立本可谓得其精髓。像其近作《外国图》,将四夷之人物面貌及服饰色彩,皆绘制得惟妙惟肖,煞是好看。”
“皇上能尽各人之才,臣下得皇上重视,无不竭尽心力,争取将事做得更好一些。”
李世民又与阎立德闲聊了几句,看到太阳已经西斜,遂上马要回宫中。他又看了一眼东墙外的大明宫工地,嘱咐道:“事不可半途而废,阎卿,你这些日子还要驻守在此,争取将大明宫早日建成。”
“臣明白。”
“对了,为建造此宫,内府拨来不少钱物,现在公卿百官又捐助不少,若此宫建成,这些钱物肯定使用不完,是吗?”
“不错,就是将多余钱物再造一处宫室,亦绰绰有余。”
“既有如此多的钱物,若不用之亦是暴殄天物。朕去年到洛阳,见那里的宫室破旧不堪,该是修缮的时候了。阎卿,你可到洛阳实地查看,如何修缮由你定之。朕想洛阳宫室由炀帝所建,历经王世充及战火破坏,修缮时不能按原样修复。新朝要有新气象嘛,可依你聪明才智将之略加改造,要有新意才好。”李世民还在武德四年的时候,见洛阳宫修建得奢侈堂皇,遂令人拆掉则天门等处,发感叹道:“逞侈心,穷人欲,焉得国不败亡!”从此之后,洛阳宫从未修缮过。
阎立德躬身答应。
李世民想了想又道:“此次平定吐谷浑,本来应该宴请诸将庆贺一番才是,然国丧之日不能呈欢。朕想呀,今后如此庆贺胜利的场面定然不少,然京城之中没有一处可以宴欢的好场合。朕上次去洛阳飞山,见那里环境适宜,若建一宫殿以为宴饮之所,确实别有风味,阎卿,你得空的时候,就去踏勘一番,并绘制出图样来。”
阎立德又复躬身答应。
一会儿的工夫,李世民先让阎立德为自己选定陵园,再让他修缮洛阳宫,最后又要新造飞山宫,这些活儿足够阎立德忙上一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