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春节,过年的喜气洋溢在每一个人的脸上。此年,李世民宣布恢复原来的春节假期。消息从京中传出,有官身之人顿时欢喜。庶民百姓家中有粮不愁吃穿,到了冬季为农闲之时,从腊月开始即忙碌年货,一些人聚在一起烤火斗牌,这股悠闲更衬托了春节的喜气。
人们若囊中鼓涨,心情也会愉悦。一般人心想可以过个肥年,趁着年关之时争取再添些器物。那些略识诗书的官员心里所想所思就复杂一些,他们瞧着丰厚的俸禄固然欣喜,但追怀国家这几年的作为,也颇有感悟。一些官员默默思索,觉得年后应该劝皇上举行封禅仪式。
李世民安定江山,又大治天下,出现了太平盛世。一些官员心想,皇上有此功绩,若不封禅报功,实在太可惜了,于是上疏请求皇上明年举行封禅大典。
李世民初看了这些上疏,不以为然,将之丢在一边。不料此话题一经提起,渐成燎原之势,连远在安州的高士廉也接连上疏,力劝举行封禅仪式。这日,李世民将高士廉的上疏交给长孙无忌,说道:“汝舅不知何故接连上疏,坚持要搞封禅典礼。”
长孙无忌展开高士廉的上疏凝神观看,然后答道:“眼下天下兴旺,百姓富庶,到处都是一片欢欣景象。舅舅因此上疏,算是随大势而动。且其为皇亲,又佐陛下登基,眼见天下繁荣,若陛下能行封禅之礼,势必响震宇宙。他因此想沾上一些荣耀,这种心情也是有的。”
“你以为呢?”是时,阁内仅有李世民和长孙无忌两人。他们作为至亲,说话比正式场合随便一些。
“国内休养生息这么多年,终于取得了天下大治。这期间,君臣倾力抚民以静,像陛下克制己欲,如修缮宫室、举办大型典礼等基本绝迹。人非为享乐而来,然府库充盈时,依旧过苦行僧一般的日子,亦为太过。观目前胜景,适当地举办一些庆典,既顺乎了民意,又通过庆典激励天下人的精神,其实应该。”
“依你所说,封禅典礼可以举行?”
“不错。时下百姓富庶,人们安居乐业,且新破东突厥不久,四夷威服,正是举行封禅大礼的时候。”
李世民立起身来,在阁内慢慢踱步,既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些天,群臣纷纷颂扬天下大治,似乎外面是一派莺歌燕舞的局面,我听后心里着实高兴,因为事实确实是这样。可是,魏征等人让我居安思危,想想也有些道理。这使我想起了取得洛阳大捷班师回京的情景。古语有云‘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这句话还是很有道理的。”
长孙无忌不赞成李世民的观点,说道:“世事变迁,今日之情景与洛阳班师时大为不同,岂可同日而语?”
“魏征他们说得对,为君主者须常怀畏惧之心,不能见喜辄狂。无忌,看来这件事还要放一放最好。”
李世民私下里对长孙无忌如此说,但他到了朝堂之上,对群臣则是另外一番言语:“近来群臣上疏者不少,多让朕行封禅大典。朕想啊,封禅确实为帝王盛事。然天下安定,百姓安居乐业,衣食有余,就是不举行封禅大典,又有何关系呢?以前秦始皇曾经封禅,而汉文帝不封禅,后世难道会认为汉文帝之贤不及秦始皇吗?且祭祀天地,非要在泰山之巅上才能显示诚敬吗?”
李世民既然表示了不举行封禅大典的意思,群臣按理不应该再继续这个话题。可是,一些朝臣及外官好像受了什么人的指使,仍旧频频上疏要求举行封禅大典,其热情丝毫不减。
温彦博属于赞成封禅之人。这日,他趁着李世民召见他和萧瑀的间隙,说道:“皇上那日说不欲举行封禅大典,可这些日子,臣见许多大臣以及一些刺史接连上疏,请求皇上举行大典。臣以为这些人言词切切,并非因为他们好大喜功,实因国家富饶,人心思庆,代表了部分民意。”
“民意?须知举办封禅大典,要耗费多少钱粮!朕以前就说过,官家要去奢省费,岂可违之?”
“陛下,礼乐自古有之,其作用以教化为重。封禅为大礼,典礼过程中固然需要花费,然与大礼相比,实为小费。通过行此大礼,使国家的强盛以及既定国策散入人心,能起到多大的教化作用啊!且举行大礼为民意所在,若顺势而成,其功大焉。”
李世民笑道:“温卿为劝朕行封禅大礼,竟然将理由说得如此冠冕堂皇,朕若违之,就是不顺民意了。”
萧瑀也赞成举行封禅大礼,他插话道:“陛下,人言有声,盖由心意。这一段时间朝堂内外要求行封禅大礼的呼声不绝,其实反映了部分人的真实想法。自隋炀帝大业末年开始,天下动荡,民不聊生,人们渴望安定。太上皇与皇上一起太原首义,成就大唐基业,又东扑西灭,终于一统天下。陛下这些年来抚民以静,实现了天下大治,国家富庶,百姓衣食有余。老臣经历了这些过程,看到眼前的景象,心里着实高兴得很!想国内之官民,有老臣这样好心情之人定然不少。愉而有悦,喜极而狂,人性也。当此之时,举行封禅大典以鼓舞士气,确实有必要,且顺合了众人的心愿。”
萧瑀的这番话把李世民说得有些活泛起来,其嘴内依然说道:“萧公也想来劝说朕了,看来朕若不行封禅大礼,就是违了众人之意。”然心里却在想,自己前些日子回武功县老宅走了一趟,颇有些衣锦还乡之感,为此兴奋了数日。若举行封禅大典,其实与还乡类同,应该是一件很惬意的事儿。
大凡人之信念并非坚如磐石,尤其在合乎自己心意及对自己声名有好处的时候,极易改变初衷。李世民一开始不赞成行封禅大典,那是他以国家为重,且这些年魏征等人屡屡谏净所致。及至群臣纷纷上疏,李世民心里渐渐起了变化,心想既然是群臣的意思,举行了封禅大典,可以教化天下,震耀寰宇,宣扬了自己的功德,何尝不是一件美事?
李世民此时对萧瑀和温彦博没表示什么,而是转向其他的话题。两人退出后,恰巧长孙无忌入宫求见,李世民就与他谈了这个话题。
“无忌,你以为举办封禅大典还算妥当吗?”
“当然妥当,凡人有喜乐之事,还要庆贺一番,何况国家呢!陛下,人生一辈子,又有多少可乐之时呢?我们自从攻下长安,此后东征西战,忙碌不已,眼下四夷宾服,国内安定,是难见的好日子啊!若不顺势庆贺一番,无异于锦衣夜行矣!”
李世民点点头,说道:“我一开始不愿意行此大典,是想居安思危,使人们常怀畏惧之心。这些日子以来,群臣要求行礼之声不绝于耳,所谓群情激切是也。我就又想,若我一人坚持不行礼,就会拂了众人的美意,一场典礼能花多少钱,何不顺势而成呢?”
“是啊,必要的花费还是不能省的。像时下每斗米仅值四钱,各级粮仓盈满为患,若不花费一些,难道让这些粮食都喂了老鼠?陛下,不可再犹豫了。历来到泰山封禅都是春日而成,现在若不开始筹备,时间就有些太仓促了。”
李世民沉思了一会儿,最后下定决心,说道:“好吧,就这么办了。无忌,你呆会儿出宫后,可找到李淳风、袁天纲商量一下具体的日子。此次封禅大典,由你总领其务。”
很快,李世民同意举行封禅大典的消息传了出去。长孙无忌那日找到李淳风和袁天纲,初定封禅的日子放在明年二月二十日。长孙无忌既然总领此次封禅大典,自然要与礼部、太常寺等衙署商量具体细节。百官闻听果真要举行封禅大典,精神不由得一振,其内心的喜悦可想而知。
到了这个时候,魏征那不同一般的性格就要显现出来。他得知李世民欲举行封禅大典,想起李世民原来的态度,百思不得其解,想不通他的态度何以转变得如此快。这日,又当堂向李世民进谏。
“陛下,臣知陛下原来已罢封禅之议。然这些日子以来,臣见礼部、太常寺等衙署,说是奉了陛下的旨意,开始忙碌封禅之事,不知是否确实?”
“不错,确有此事。朕一开始确实不愿意行礼,奈何群臣请求不已,又想行此大典有教化作用,就准了群臣之请。”
“然臣始终未上疏请求啊。”
“魏卿,朝中之官这么多,岂能每项意见皆是一统?朕这次所以准了众人之意,是见其中大半皆持此见。温卿,是这样吗?”
温彦博出班答道:“不错。此次上疏要求封禅者,京官共有三百五十三名,外官计有四百七十六名。魏监,皇上说得对,行封禅大典合乎民意,你就不要拦阻了。你若不信,可问问现在列班朝臣的意见。”
魏征摇摇头,说道:“公理岂能以人多势众而论?陛下,臣现在还记得前些日子陛下在这里所言,天下安定,百姓安居乐业,难道必须用封禅之举来彰显吗?”
魏征当堂用李世民的原话来反对封禅之举,使李世民脸上又有些挂不住,他心里对魏征又生出些不满,心想许多水到渠成的事儿,都是魏征出来横加挑剔。但他们这些年交锋了无数回,结果大多都是魏征的意见对,将李世民的锐气挫去不少。他现在心里固然不满,脸色上却不敢有所表示,遂淡淡问道:“魏卿,朕决定此事,事先也翻来覆去想了多遍,总觉得行礼并无什么不妥。朕问你,你不让朕去行封禅大礼,是以为朕之功业不高吗?”
“陛下文治武功显著,既定天下,又促大治,其功高为天下人共睹。”
“难道朕之德化不厚吗?”
“陛下以教化治理天下,使臣子服陛下其德,百姓沐陛下之恩,实为恩德之君主。”
“难道是国家未安定吗?”
“陛下安定天下,抚民以静,眼前盛世之貌,自秦汉以来,未之有也。”
“难道是四夷未服吗?”
“陛下视华夷为一家,不以强势凌人。前次袭破东突厥,实为自保之举,更能说明德化之力量。如此,使四夷归心纷纷来朝,陛下靖安四夷之举,古往今来,未之有也。”
“那么,就是年谷不丰了?”
“陛下以农为本,数年之间很快恢复了农桑生机,年年大熟,如今每斗米仅值四钱,官家府库充溢,可谓国力强盛。”
“那就是天地之象未显祥瑞了?”
魏征回答到这里,稍微思索了一下,继而回答道:“各地报来的表章中,累累有祥瑞之象。夫天地之间,祥瑞之事比比皆是,报者为显盛世之貌,往往夸大祥瑞之物,那也是有的。其实天下安定,百姓富庶,即为最大的祥瑞。陛下多年来唯重事实结果,不重祥瑞之貌,今日不知为何亦重此事?”
这句话噎得李世民语塞,他顿了顿说道:“好吧,我们不谈祥瑞。像魏卿刚才回答之语,亦是句句可证能行封禅大典嘛!如此,你为何还要苦苦反对封禅呢?”
“陛下虽拥有上述六项之美,然我朝承隋末离乱之后,至今户口未恢复到隋文帝开皇年间的人数;府库固然充盈,却也没有达到隋炀帝大业初年的数量。由此来看,现在虽有盛世之貌,户口及粮食却未超隋世,则需要进一步努力,未到庆贺的时候。”
萧瑀出班接话道:“魏监这样说,其实是自相矛盾。你刚才明明说,眼前之盛世,秦汉以来未有之也。缘何马上又说不及隋世?”
“萧公,这里稍有区别。贞观初年以来,取得如此成果,令人瞩目,按此势头发展下去,定能超越秦汉以来所有年代。只是刚刚六七年时间,时日太短,不可一蹴而就,像户口、储粮未达到隋世最高水平,这也是不争的事实。二者其实并不矛盾。”
李世民示意萧瑀退回去,说道:“魏卿,将你的话说完。”
“若此次封禅之礼将行,则陛下要率领车驾东巡,其千骑万骑,沿途供给劳费,何其巨也。既要行大礼,势必追求气势恢弘,则一节一礼,不能废弛。臣昨晚翻书看了汉光武帝封禅过程,有更深的感悟。
“汉光武帝为行封禅之事,早早派人在泰山修筑一应祭坛。想那泰山之巅何等高耸,为筑坛须先修坡道,再将砖灰之物一件件搬运上去,工程极其浩大。正月二十八日,汉光武帝从洛阳出发,其随行者有数万人,前面更有数千人修缮道路,一直到了二月十二日,方才到达泰山脚下。这一番花费,要用国库的多少钱粮啊。陛下,臣听有人说,行封禅典礼固然用些钱财,然与行礼教化相比,毕竟是小费。臣对这种观点,实在不敢苟同。臣以汉光武帝所用人数及器物为例,大致算了一笔账。如此往返一次,所耗钱粮需要岁贡之三成,这难道是一笔小费吗?陛下这些年去奢省费,不造宫室,种种俭省之举已深入民心,若行此大典,势必给今后奢费开了个头儿。由此来看,这不是一笔小费!”
李世民没料到魏征竟然将耗费钱粮数目都算了出来,且从深层次说了后续危害。事先,他知道行礼肯定要花钱,但没有想到需用这么多。
魏征接着道:“陛下欲行封禅大典,定然会邀属国之王来此观礼。这些人入国之后,要殷勤接待他们,这又是一笔花费。花费事小,臣还有一层隐忧。想皇上邀请这些君王过来,实想让他们目睹我国强盛,以使其心慕敬服。可是臣听马周说过,出洛阳向东至于海边,沿途烟火尚稀,极是荒凉。如此将这些四夷君主引入腹中,让他们看到这种虚弱之象,就有违陛下的初衷了。”
李世民心里一震,他事先没有想到此点。
魏征最后说道:“陛下这些年给复天下,百姓刚刚缓过劲儿来。若现在行封禅大典,即是图虚名而使百姓受其害,臣以为陛下定然不会这样做。”
李世民心道,魏征这个死老头儿也学会用心机了。你在那里说了半天,最后又捧了朕一句,似乎自己只有接受他的意见,才是唯一途径。但细想想,魏征说得实在有道理,明显比别人要高上一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