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细想这条陈的内容及文笔,愈觉这马周为一非凡之人。其偏居于一隅,能够很快体察朝廷的大政方针,并能依具体事例精辟阐述,且有魏征等人的谏诤精神。他听了常何的简略介绍,又觉得此人出身草莽,屡处逆境,定有一股砥砺之气。他不待常何说完,即打断他的话头,说道:“常卿,你速去将此人带来见朕。”
常何走后,李世民在殿内走来走去,心急如焚欲见马周。他扭头对一名太监道:“马周布衣之身,其入宫时定会遭到阻挠。你去,持朕的金箭前去宣他。”
这名太监刚走不久,李世民又唤来一名太监道:“马周布衣之身,定无马乘。你去,牵御马一匹赐予他。”
常何出宫后快马奔回府中,进了门就大喊道:“马周快来见我。”一转眼见管家及马周一帮人正在左侧。
马周快步过来,问道:“常将军叫我,有何事吩咐?”
“去,老何,赶快牵一匹马出来让马周乘上,随我去见皇上。”话音刚落,就见一名太监手持金箭,拉长声音叫道:“皇上有旨,宣马周觐见。”
马周见此阵势,一时愣在原地。管家已令人牵来一匹马,伸手推了他一下,说道:“还不上马?皇上宣你是天大的喜事,赶快进宫谢恩吧。”
马周如梦方醒,急忙翻身上马,随常何出了常府。行到半路,就见送马的和另一路太监相继来催,让常何大为感叹,他回首对马周道:“我随皇上多年,从未见皇上有如此着急的时候。要知皇上素来沉稳练达,你到底有什么地方出众,惹得皇上非见你不可?”
马周一颗心“怦怦”乱跳,他努力摄拢心神,然心思依旧惴惴。有一点他很明白,就是皇上看了自己所代写的条陈,一定很满意。否则他也不会如此大动干戈,三番派人来催。若是以文章获罪,定是派人持索来拿,会是另外一番嘴脸了。
李世民等候了这么长时间,其心思已经慢慢平静下来。他又拿起那份条陈细看了一遍,愈发感到这位马周确实为一能才。想不到常何如此粗鲁之人,竟然能访来能干的门客。可见天下之大,许多能才隐于草莽之中,惜无人发现。
李世民听说常何带领马周已到殿门前等候,遂转到案后坐下,然后让宣他们进来。
看到马周匍匐在地,口称草民,李世民笑道:“平身吧。天下的草民若都像你这般,朕也不用费心挑选良才了。”
马周不敢起来,斜眼看常何的表示,常何道:“皇上已经有旨,还不赶快起来说话。”如此,马周方缓缓起身,静听李世民问询。
李世民扬起那份条陈,问道:“马周,这份条陈是你代写的?”
马周又看了一眼常何,见其无表示,急忙答道:“禀陛下,此条陈确实是草民代主人撰写。”
“朕问你,那卢祖尚抗旨不遵,已被斩杀,你竟然敢说其罪不至死,难道不怕朕治你罪吗?”
马周此时心里一点都不慌乱,知道皇上要考究自己,遂朗声答道:“草民以为这卢祖尚以往官声不错,其不愿赴任自有他的道理。皇上应直斥其失,以理服人,奈何皇上以颜面为重,忿而杀之,其实违背法之精神。卢祖尚死后,朝野颇有微言,足证草民之识。为挽失处,请皇上复其官荫,以补其子孙。”
常何听言后大惊,这个不知死活的马周竟然敢在皇上面前口出狂言,他为何有如此大的胆子?李世民却不这样以为,他见马周口齿伶俐,语音抑扬顿挫,心里很是舒畅,暗暗赞道:真是魏征第二。
马周接着言道:“草民所以敢犯颜言政,在于曾闻古者圣主业有诤臣七人,若言而不用,诤臣则相继以死。陛下开圣虑,纳忠言,遂使魏征等大人与皇上犹同鱼水。陛下,不知草民这样以为是对是错?”
李世民一愣,心想,此人话锋甚健,竟然反问了起来,遂说道:“朕如何处置卢祖尚后事,你一问常何自知。”
常何道:“皇上心怀仁慈,已经让人拟旨复其官荫。”
李世民又翻了一下条陈,问道:“马周,朕见条目中对授任外官颇有微言,你为何如此以为?”
“草民在主人处检索皇上即位以来的诏书,见贞观元年时皇上整饬吏部从严考课外官,其中旨意为‘朕居深宫之中,视听不能及远,所委者唯都督、刺史,此辈实治乱所系,尤须得人。’草民以为,皇上这些年励精图治,查身边侍臣之长处委以重任,可谓各得其所。然对外官授任,毕竟鞭长莫及,虽有其心,不能一一考课。譬如以军功授人为刺史等,即为一大诟病。有军功之人,其文墨相对较浅,则其虽处官位,不能借鉴圣贤之意理政,难免疏失很多。草民以为,自今而始,须择文官且有经验者为一方刺史,有军功者可付以爵位享其禄,不得为理政之官。”
李世民微微笑道:“你的话也有些太绝对,像程咬金为康州刺史数年,官声不错,这又如何解释?”
“程将军之举为特例。须知术业有专攻,对大多数人而言,让其超越固有知识从事新的职位,委实不容易。像尉迟将军也曾为襄州刺史,结果未必如人意。”
李世民转向常何道:“马周来京不久,能知朝中许多事情,定是你的功劳了?”
常何答道:“马周言说欲知理政之得失,须知朝廷这些年所发诏令之内容,更让臣多说朝中之事。臣为使上疏言事准确,只好不厌其烦,一一为他说知。”
“欲寻其理,须知之详。马周能从你那里得知一些讯息,既而举一反三,书成这二十余条目,也算不容易了。马周,你说得对。像委派刺史之事,朕确实想到此节,然不能一一甄别,难免良莠不齐。陈君宾为邓州刺史,除了整治好本州事务,又惠及他州,这样的良吏毕竟太少。得一人使一州兴旺,失一人使辖下百姓遭殃,朕今后将努力使此事儿落实。”
常何察言观色,见李世民眉飞色舞,目视马周时的眼光中满是笑意。那马周此时已改初入宫时的惶惶之状,与李世民对答时语句流畅,并且滔滔不绝,其中的有些意思,让常何听得一知半解。李世民与马周一开始就二十余条目逐一问答,渐渐说开了话题,最后又谈到选才任贤的事儿。
李世民叹道:“选才任能,此话说着容易,其实是最难办的事儿。朕即位以来,除了想抚民以静,劝课农桑以外,使各职位得人耗费了朕的许多精力。朕没有三头六臂,唯想多得人力予以襄助。”
“陛下求贤若渴,像草民这样身处草莽之人,也能入金殿面圣,则天下贤才毕集,唯时而已。天下之士不患贫富一时,最重朝廷以才取士,唯才是举。昔周公吐哺,今陛下大有古风。草民以为,天下归心之期已在今日。”
李世民心情更喜,目视马周道:“你很好嘛!今后你在朕面前,不要张口闭口称为草民。”
马周听了这话没有反应,常何却听出了李世民的弦外之音,遂轻声对马周道:“别发愣,还不赶快向皇上谢恩!”李世民不让马周再自称“草民”,自是要为他授任朝中官职。
马周绝对没有想到这么快就获得了李世民的信任,而且要对自己授以官职,遂跪伏道:“草民马周敬谢皇上大恩。”
李世民道:“你文翰不错,可先为门下省主事。常何,你下去后先领他到吏部补叙出身,再领官诰即到门下省办事。”
门下省主事为从八品下,唐制职官品秩共分为三十等,从八品下列二十六等。马周因为代常何撰写一条陈,又与李世民面谈一番,竟然引起李世民龙心大悦,并且立刻超秩授任,实为罕见。
马周顿首道:“皇上惠泽如此大恩,臣定当肝脑涂地,竭尽所能。”
李世民让他起来,然后说道:“你因朕之一言而为官,在我朝尚无先例。朕身边有魏征、王珪、戴胄等人,他们每日虎视眈眈,时刻准备纠朕之错。朕此次授任于你与规制不合,他们定来谏诤。朕想好了,朕定当耐心说服他们。然此事到底是对是错,关键还在于你。你若果然如朕所望,成为一名良吏,就为朕挣了脸面。”
马周见李世民如今贵为皇帝,其每行一事说一言皆要瞻前顾后,以公理、律令为法度要求自身,又躬身道:“臣原为一介草民,不料能够一举成为官身。盛世之时唯才是举,足见清明政治之风,臣生此世,实为幸甚。”
李世民转向常何道:“你不通文墨,却能访得如马周此类人物足见你还是很有眼光的,你说,想让朕赏你什么?”
常何没有想到竟然是这种结果,正在一边发愣,听李世民说要赏自己,急忙答道:“臣以军中小卒之身,被皇上擢拔至今重位,心中常常惴惴不安,如何敢再要赏赐?马周得皇上赏识,那是皇恩浩荡,有才者定能脱颖而出所致。臣不敢要赏。”
李世民立起身来,为自己发现马周之才欢喜不已,他见常何不愿要赏,更加高兴,说道:“会武之人性格大多跋扈,常何,你能始终谦虚,深合吾意。像尉迟敬德随朕征战之时,其披坚执锐能征善战,真是一员虎将。不料他如今到了太平之世,整日念着往日的功劳,不思进取,竟然像整个换了一个人儿。常何,你不可学他。你不要赏,那是你时刻记住自己的职责。然你访得此人,朕又不能不赏你。这样吧,朕赐锦帛三百缎与你。”
常何见李世民坚意要赏,只好谢恩。
数日后,马周被授为门下省主事的消息传了出去,百官闻之,神情各异。以房玄龄、杜如晦为代表的大多数官员,以为皇上不拘一格选擢人才,实为美谈。虞世南得知马周就是那位答题之人,向李世民贺道:“臣初见此人答题,即以为非常之人,其被皇上慧眼识中,可见美玉散在草丛中虽掩一时,然终究要发光的。”魏征、王珪、戴胄等人比较持重,以各种理由找马周谋面一回,细谈之下觉得此人并非虚名,遂赞成此举,未向李世民提异议。百宫中也有反对之人,像萧瑀就以为马周无凭无据,以门客之身一下子跃登龙门,实为天方夜谭。他试着找李世民说起此事,被李世民回道:“马周到底如何,且留待时日观察。若其庸庸无为,再罢其职亦不为迟。”他只好闭口不提。韦挺听说常何的门客竟然做了门下省的官员,心中登时大怒,遂上疏反对。李世民在其疏上批之道:“朕求才若渴,仅试此一人就不成吗?”韦挺也不敢再做声,事情就这样被压了下去。
突利被颉利打败之后,惶惶然带领家人逃到长安,李世民封其为北平郡王,授为右卫大将军,另拨安邑坊之西南角以为居住。李世民为了其不寂寞,常常派史大柰等人与其喝酒聊天。
到了八月十五这日,突利一早就接旨,让他晚间到曲江池之芙蓉园陪李世民赏月。突利接旨后大为感动,要知突厥习俗中没有八月十五赏月一说,李世民今晚邀请自己陪其赏月,可见其恩遇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