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顺利地更换了朝中重臣,心里觉得很是轻松。这日日落之后,他乘舆前往仁寿殿,欲与长孙皇后共进晚膳。
夜色慢慢透入了殿内,司灯宫女在不知不觉间点亮四周的灯烛,殿内显得亮堂堂的。长孙嘉敏新诞下一女,尚在哺乳期内,所以周身显得丰满,行动之时也透出一丝慵懒。她见李世民心情很好,遂说道:“陛下日常操劳国事,难得有舒心的时候。趁此良宵佳时,臣妾这里著文一章,请陛下品评一番如何?”
李世民道:“嗯,我听说你这些日子以来不顾身子弱,又是翻看典籍,又是奋笔疾书,定有绝妙好词。好呀,将你的那篇妙文拿来。”
长孙嘉敏嫣然一笑,转身到殿右侧的书案上取来一卷文册。
李世民展开一看,见上面布满了娟秀的小楷,识得是长孙嘉敏的字体,遂赞扬道:“好呀,我不看内容,仅看这些字迹,心已经醉了。嗬,敏妹,我看你的字体怎么越来越像王羲之了?”
“陛下又在取笑臣妾。臣妾就是再练上一百年,也难赶上王羲之之万一呀。”
李世民不再接腔,专注观看长孙嘉敏所写的文章。文章题目叫《马皇后论》,说的是东汉明帝的皇后马氏的事儿。
马皇后的德行、人品,均称东汉一代后妃中的佼佼者。她知书、达理、孝亲、事君、节俭,史称她为贤后。长孙嘉敏文中除了赞扬马皇后的这些优点之外,对她不能抑退外戚专权的苗头进行了非议。汉章帝即位后尊马皇后为皇太后,并晋封马皇后的三个兄长为列侯。马皇后虽对其兄长家中“车如流水、马如游龙”的权势排场均加以训诫,然而最终仍同意其家兄接受封爵、参与政事,实为东汉外戚专权的渊薮。李世民边看边点头,最后不自禁诵出声来:“外戚贵盛实乃乱政之祸源,如马皇后不能抑退外戚,令其当朝贵盛,仅戒其龙马水车,此乃开其祸源而防其末事耳。实应以之自勉,亦以之勉人。”
李世民读完大喜,赞道:“好哇!”眼珠一转,笑道:“敏妹,你今日让我看这篇文章,不单单是让我欣赏你的文采吧?”
“陛下圣明,臣妾是有话说。臣妾前些日子听家兄偶然提起,说陛下要擢其为尚书右仆射。如此,我朝宰辅之职让外戚居之,臣妾以为不妥。因写下这篇文章来劝谏陛下,并请收回成命。”
李世民不同意,说道:“记得你曾经说过我为明君,那么明君行事岂能糊里糊涂?我令无忌居于宰辅之列,不因他是你的兄长,实因他有辅国之才。敏妹,古语有言‘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像魏征原为我的仇家,我能用之;像无忌虽为姻戚,亦要用之。盖因他们忠心对我,且有才具。”
“陛下的心思臣妾明白,然臣妾托身紫宫名为皇后,尊贵已极,实不愿兄弟子女布列朝廷。汉之吕、霍,可为切骨之戒,恳请陛下勿以妾兄为宰辅。”长孙嘉敏所举的例子,是指汉惠帝时诸吕专权及汉昭帝时霍光专权,他们虽盛于当时,终究被灭。
长孙嘉敏先是著文说明马皇后之非,继而拿出诸吕和霍氏专权的例子,让李世民难以驳斥。李世民一时语塞,不禁有些气恼,问道:“我以前多次与你论及赏罚之事,你以后宫女流之辈不宜参政为由而不语。我今日调换无忌的职位亦是政事,你缘何要横加阻挠?”
“无忌为臣妾的家兄,为防姻戚专权,这样的话儿只有臣妾来说最好。”长孙嘉敏素常与李世民说话,皆是轻声细雨如风拂杨柳,从来没有今天如此执拗的时候。
李世民本想今晚与长孙嘉敏温存一番,可长孙嘉敏现在先是以大道理训诫,继而与他顶嘴,弄得他没有了任何情绪,遂打定主意要到阴梦婕那里。他起身道:“罢了,我今晚不想再说。总而言之,无忌与我为布衣之交,又是佐命元勋,其才具位列宰辅一点儿都不过分。你不同意这事也罢,就这样定了。”说完,他大步迈出殿门。
长孙嘉敏并不惊慌,送走李世民之后,转身到书案前匆匆写了几行字,令人连夜送给长孙无忌。
此后两日,长孙无忌数次找到李世民,苦苦哀求逊职。不言而喻,这里面定有长孙嘉敏的功劳。李世民最后被闹得没有办法,只好答应长孙无忌道:“好了,我让杜如晦来替你任尚书右仆射,这样你和嘉敏都该满意了吧?你们兄妹两人到底吃错了什么药?外人看来,定会说你们不知道好歹!只是吏部尚书一职已有人选,你反而成了散官,难道这样才最趁你们的心意?”
李世民虽这样说,终究难舍长孙无忌之才。后一日,朝廷诏书颁下,授房玄龄为尚书左仆射,杜如晦为尚书右仆射,温彦博为中书令,李靖为兵部尚书,褚亮为吏部尚书,另授魏征以谏议大夫之职参与朝政。至于长孙无忌,李世民授其为开府仪同三司(名为一等文散官),令其参与朝政。
回到后宫,李世民得意地对长孙嘉敏说道:“敏妹,我到底拗不过无忌你们啊,只好给无忌授了一个闲职。我以前多次笑别人惧内,看来你的二郎也一样啊!”
长孙嘉敏见李世民听从了自己的意见,不由得喜色上脸,遂凑近李世民身旁抚其手曰:“小敏什么时候都是顺着二郎的。郎君为国君,不令外戚专权,说到底,这样还是对国家有好处的。”
李世民见长孙嘉敏的红晕上脸,那是他非常熟悉的样儿,遂一伸手将她揽入怀中。
一场小风波归于平静。
长孙无忌现为开府仪同三司,其位置一点都不比尚书右仆射低,依旧掌握实权。只不过像长孙嘉敏这些人第一次听说这个新词儿,还以为是一种虚名,就被蒙蔽了过去。
房玄龄和杜如晦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并省尚书省及六部官员。唐制设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秘书省、殿中省和内侍省,后三省主要管理宫中事务,维系政府运转则主要由前三省来完成,即三省六部制。其中,中书省为决策机构,主要掌管军国之政令;门下省为审议机构,对中书省所拟政令坐而论之,举而行之,并掌臣下上达之文书;尚书省为执行机构,掌上下传达之事。中书省和门下省因事务相对简单,人员也相当稳定且人数较少,而尚书省的事务繁杂,人数较多且经常变动。房玄龄和杜如晦上任之后,发现尚书省人员过于庞大,在册人员有八百余人之多。
房玄龄和杜如晦这对老搭档,行起事情来雷厉风行。他们每天工作八个时辰以上,将各个职位都琢磨了一遍,将之或并或省,仅留下二百九十三人。两人对于裁下来的人如何安置不敢做主,专此找到李世民请旨。
李世民简略听完两人的陈述,微笑道:“看来人皆有私,你们身列宰辅也难免啊。”
房杜两人茫然不解。
李世民接着道:“朕年关之时,就让玄龄和无忌为主,设法立即并省官员,然你们迟迟不办。玄龄,你刚刚来到尚书省,即夜以继日将此事完成,不是偏私又是什么?”
房玄龄诚惶诚恐,奏道:“臣未早日完成并省之事,委实是臣之罪。臣所以今日先在尚书省内推行,也想有所补救。”
杜如晦打圆场道:“陛下,玄龄当时在中书省,虽奉皇上之旨欲并省官员,然各省各部皆说人员不多,有的还要再添人,难免有隔靴搔痒之感。说实话,这确实有点难为玄龄兄了。”
李世民显然不赞成杜如晦的话,斥道:“胡说,玄龄当时与现在皆为一省长官,又奉朕的旨意,缘何就不能为呢?”李世民现在这样说,显然忘记了萧瑀等一班老臣的阻力。他话锋一转,接着道:“然则你们今日毕竟做了,很好。朕想此事还做得有点不够,像其他五省,以及御史、司天二台,太常、光禄、卫尉、宗正、太仆、大理、鸿胪、司农、太府九寺,国子、少府、将作、军器、都水四监,还有军中十六卫,皆要效尚书省进行并省官员。玄龄、如晦,这件事儿还要由你们来办。”
两人面面相觑,他们刚刚入主尚书省,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做。若接手这件事情,累白了头发不说,关键是要耗费许多时日。然皇上的旨意不可违抗,两人急忙答道:“臣领旨。”
李世民目视前方,沉吟道:“至于你们所问裁下来的人怎么办?这确实是个难题,容朕好好想一想。这帮人既然被裁下来,考课评语定然不佳,若贸然将他们再安排外任或其他实缺,每年经过会试铨选的年轻才俊,就被这帮人挡了路。若令他们空吃俸禄,亦非朕的本意。玄龄、如晦,此事到底如何办,你们心中应该有个主意。”
杜如晦用目光征求了房玄龄的意见,小心答道:“陛下,臣与玄龄兄曾经议论过一个主意,只不过略显霸道,恐怕与陛下所行仁政有些不合,因不敢妄说。”
“说出来,朕不怪你们。”
“这些人被裁下来之后,朝廷可以保留他们的品秩、官俸一年。他们要在这一年期限内,或凭自己能耐再求实缺,或求其他生路。一年之后,朝廷撤其品秩、官俸,由其自生自灭。”
李世民的眉头微皱了一下,叹道:“这帮人品秩不一,他们能谋到如今的位置,委实不容易。自生自灭?的确有些霸道了。”他沉吟半天,然后说道:“你们看这样行不行?若他们不能再谋官职,可令他们回归乡里,依品秩给予其致仕俸禄的一半,这样他们才能生活下去。”
房玄龄道:“陛下这样做,足见宽仁之心。臣等依旨并省,再无后顾之忧。”
李世民笑道:“无后顾之忧?玄龄,俗话说出头的椽子先烂,你和如晦干这差使,便是要做一回出头的椽子。这帮人以前既风光又养尊处优,一下子将其罢归乡里,他们定将你们骂得狗血喷头。哈哈,这一番委屈够你们受的。你们要对他们说明,干这件事儿的后台就是朕,谅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官在得人,不在人多,这件事情终究要做的。”
此后数日,房杜两人带领一帮人并省京城的文武官员。其时,京城文武官员共有二千五百六十三人。这些人惶惶不可终日,唯恐自己给并省下来,纷纷托门路来打探消息。无奈房杜两人有言在先,若有人走漏消息,定当严惩不贷。诸位主事之人只好铁面无私,将所有人都挡了回去。
十日后,并省方案以诏制方式颁下,并明示了各职位留任人员。原二千五百六十三人经过并省后,仅留任六百四十三员,共裁掉一千九百二十人。
消息传出,朝野震动,留任者不免沾沾自喜,被裁撤者不免神情黯然,有的人甚至痛哭流涕。其中有一位勃然大怒,迈开虎步到尚书省找房玄龄、杜如晦算账。他抬脚进了尚书省正堂,伸手推开前来拦阻的衙役,扯喉大叫:“房玄龄、杜如晦,看你们有何面目来见我尉迟恭。”
房杜两人早已经料定会有今日,听见尉迟敬德的声音,赶紧迎接出来,一人架住他的一只胳膊,说道:“原来是敬德大驾光临,走,走,我们到内堂说话。”
孰料尉迟敬德一点都不买账,他双手一甩,将两人扯了一个趔趄,怒吼道:“到什么后堂?就在这里说!哼,你们这两个吃人不吐骨头的账房先生,竟然算计到我尉迟恭的头上了。我问你们,我尉迟恭哪点对不住你们了,竟然把我裁掉?”
尚书省的属官和衙役们闻听有人在这里大吼,纷纷前来探询究竟。杜如晦见状,也大吼一声:“看什么看?都滚回你们自己的位置。尉迟敬德,我告诉你,有话我们到内堂好好说,你若一味在这里咆哮公堂,朝廷是有制度的。你虽力气大,然难敌六手,若把你揪到戴胄那里,想你的面上更不好看。”
尉迟敬德见素常儒雅的杜如晦今天动了怒火,又知道杜如晦禀性刚毅定然说到做到,不免为之夺气。他抬腿向内堂走,边走边说道:“去就去,我尉迟恭还怕了你们不成?哼,若你们说不出理儿,小心我发作起来,定把你这堂上打个片儿飞。就是拼着见了皇上,我也一点都不怯!戴胄又算什么东西,他能吓住我吗?”尉迟敬德到了内堂,居中一站,气哼哼不再言语。
房玄龄和颜悦色,语重心长地说道:“敬德,我和如晦其实也不愿意看到眼前的局面。然并省官员的事情由皇上钦定,至于留任何人更要经过一应程序。你的功劳大家有目共睹,我们又多年随当今皇上一起建功,岂能没有情分?奈何你这一段时间有点居功自傲,平素欺凌同僚不说,就是在上官面前,你也是呼来叱去——无非想皇上宠着你。唉,京城之官现在见了你唯恐躲避不及,你这样做,其实有些太过了。”
杜如晦说道:“是呀,敬德。为了你的事儿,我和玄龄兄多次商议,要想法保全你的职位,然其势不能。不瞒你说,我们最后还找皇上示下,权衡再三,觉得还要以大局为重,把你从留任名单上拉了下来。”
“我到底碍住你们什么地方了?我对皇上忠心耿耿,为皇上扫平天下、登上皇位立有不世奇功。我现在就是什么事情都不做,皇上也不会舍弃我的。说到底,还是你们两人搞的鬼。我以前对你们很敬重,没想到文官与武官还是有区别的,像我们尚武之人终究要被你们算计。算了,我找皇上说去。”
房玄龄接着劝道:“敬德,你随皇上多日,难道不了解皇上的心性吗?皇上现在刚刚即位,他面对的是天下大众,不再是当初那秦王府的一班人。皇上考虑问题,现在多从天下大局着眼。还记得吗?当初秦王府有人埋怨皇上不念旧情,反而多任用了昔日的仇家如魏征等人,皇上当时说了什么话来着?敬德,你居功跋扈是明眼的事儿,为同僚、上官所不容,且考功评语亦差,皇上若坚持用你,定会寒了众人之心。你表白说对皇上忠心耿耿,难道在这件事情上不能替皇上着想吗?”
尉迟敬德越听越不耐烦,转身作势要走,说道:“好了,我不想再听大道理了,瞧你们絮絮叨叨没完没了,惹得我心烦。我和你们说不出个什么结果来,我找皇上讨句话来。”
房玄龄见状,顿时收起笑容,正色道:“尉迟敬德,接旨。”
尉迟敬德一愣,转脸见房玄龄和杜如晦的神情严肃,不似作伪,遂急忙面向房玄龄跪下,口称:“臣尉迟恭接旨。”
房玄龄说道:“这是皇上的口谕,专门说给你尉迟敬德一人听的:敬德随朕多年,忠心可嘉。然近来居功自傲,有可责之处,朕前次已在叔宝宅中责斥于他。敬德此次被黜,盖缘于此。可嘱敬德居家思过,不得咆哮张扬,朕也不见他。至于其授职之事,两月后由房杜二卿妥善安置。”
尉迟敬德听完,顿时泄了劲儿,说道:“皇上……皇上不愿意见我,这……这如何是好?”
杜如晦将尉迟敬德从地上拉了起来,说道:“来,敬德,先坐下说话。你听了皇上的旨意,可见皇上对你还是一片关爱之心呢。我们作为皇上的旧属,知道了皇上的这番心意,应当处处为皇上着想,且要行事谨慎,不能让外人抓住把柄说三道四。敬德,你读书不多,不知道前朝往事,像汉高祖定邦后诛杀韩信、黥布等功臣,难道单单说是君主的原因吗?这些功臣立国后居功自傲,不遵守国家法度,也是其惹下杀身之祸的原因。当今皇上宽仁,颇念旧情,然你也不可无法无天,弄得不好收拾。”
尉迟敬德如今所惧者,普天之下唯李世民一人而已。他平日里跋扈张扬,无非是仗了李世民之势。李世民现在不愿意见他,这是破天荒头一遭的事儿,他只好收起了刚才的嚣张气焰。他在那里默不做声,其实并未将房杜的劝诫听进去,心想:若两月之后再为自己授职,这面子就丢大了。想到这里,他脱口而出:“我尉迟恭这次算是摔了个大跟头,今后没面目再在京城里混了。算了,京城里有什么好?老子瞧着这帮人就生厌烦,走他娘的,这样最干净。房杜仆射,我想如咬金那样放为外任,你们瞧瞧什么地方适合我?”
房玄龄和杜如晦听见尉迟敬德改了称呼,知道他已经转了心思,遂交换了一下眼色。杜如晦反问道:“敬德,你喜欢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