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三步并作两步奔向太极殿。他入了殿门,就见李渊正默默坐在那里看着自己,遂叩首涕泣道:“儿臣叩见父皇。”李渊的心态此时依旧难平,失声道:“二郎,你杀了大郎和四郎,他们可是你的亲兄弟啊!你若觉得杀得还不过瘾,不妨连我这把老骨头也杀了最好。”
李世民抢前几步,扑入李渊怀中,恸哭道:“父皇这样说,儿臣真是百死难恕。其实大哥和四弟身死,儿臣并不知道。事先儿臣谆谆告诫手下,只许他们就地擒拿,不许伤及性命,然后再交给父皇发落。谁料想,局势一乱,儿臣也控制不住,竟然惹出了天大的祸事。说起来,这都是儿臣不好,请父皇重重责罚。”
李渊看了一眼身侧的尉迟敬德,他从海池到这里,一直带领甲士环卫自己身侧,明显是奉二郎之令来监视自己。李世民现在说不知道大郎和四郎身死,李渊压根就不相信。他本想推开李世民,将其重重责骂一番,然看到身边的阵势,知道自己也是不自由之身。自己虽然名为皇上,真正实权却掌握在怀中恸哭的二郎之手,他只好将满腔怒火压了下去。
此时,尉迟敬德已经将裴寂圈入侧房,令人就地看管。殿中仅剩下萧瑀、陈叔达随侍李渊身边。萧瑀看到他们父子两人相拥一起垂泪不已,走过来劝慰道:“陛下,太子和齐王在乱军中身亡,已经无可挽回。老臣刚才听说,他们两人欲后日在昆明池击杀秦王,则祸始者为他们,似不可怪罪秦王。”
李渊老泪纵横,心伤不已,怀中李世民的眼泪打湿了他胸前的衣襟,已经浸透及肉,可以感到泪水的凉意。他听了萧瑀此言,脑子忽然清醒了一些。到了此时,他方才将事情的前后连在一起想了一遍,隐约感到李世民昨天晚上来宫中哭诉,也许是他整个行动的组成部分。此子杀伐决断可谓凌厉,谋事筹划可谓周密。想到这里,李渊的背上不由得冒出了冷汗,心间涌出了许多恐惧:二郎眼前哀哀切切,似对自己万分恭顺,然其内心里到底如何想呢?有一点可以肯定,他既然已夺自己手中兵权,则早已经想好了处置自己的法儿。李渊脸上忽然浮起了慈和之色,他轻轻地推开李世民,用袖口揩去脸上之泪,说道:“二郎,十指连心,他们也是我的儿郎,我心伤其亡亦为性情之中。萧郎说得对,他们心怀歹意,完全是自取其咎,我不怪你,起来吧。”
陈叔达拱手奏道:“陛下,如今京师震动,则安定其乱为第一要务。建成已亡,应早立太子,以平复眼前之乱。”
李渊点头道:“不错,陈卿所言极是。二郎,这太子之位本来就是你的,此次万万不能推辞了。士及,你过来,马上拟一道册书,立二郎世民为皇太子。”
次日,这道册书颁行天下。六月七日,李渊又复下诏,诏曰:“自今后军机兵仗仓粮,凡厥庶政,事无大小,悉委皇太子断决,然后闻奏。”如此,李世民彻底掌握了军国大权,此年,李世民年仅二十九岁。
李世民既然当了太子,自然要入东宫居住。六月四日那天随着薛万彻为首的东宫宿卫一哄而散,东宫就成为一座不设防的宫殿。侯君集带领一帮如狼似虎的手下,旋风般地杀入东宫,搜检出李建成之子承道、承德、承训、承明、承义,将他们拉出宫门斩之。随后,他们又入了齐王府,找出李元吉之子承业、承鸾、承奖、承裕、承度,也是一刀斩之。侯君集又指挥众人将两府中人尽数赶出,将他们圈入大理寺狱中。独杨琚一人被侯君集带入天策府,原来李世民有交代,说杨琼独怜其妹,可将她交给杨琼看管。这样,东宫就为李世民空了出来,待李渊的册书一下,李世民即刻搬入了东宫。
李世民奏闻李渊,说为保安定,朝中官职一概不动,唯东宫官属需要重新授任,李渊准奏。当日,李世民任宇文士及为太子詹事,长孙无忌、杜如晦为左庶子,高士廉、房玄龄为右庶子,尉迟敬德为左卫率,程咬金为右卫率,虞世南为中舍人,褚亮为舍人,姚思廉为洗马。
李世民当了皇太子,其首先面临的就是如何处理东宫及齐王府旧属。
当时,侯君集正带领人员满城搜捕两府人员,已经逮捕了一百余人。按侯君集及一些将领的主意,这些人为李建成及李元吉鹰犬多年,作恶甚多,应将他们尽数诛杀,然后籍没其家。众将中独尉迟敬德不以为然,他在显德殿里向李世民说道:“如今二凶已伏诛,其子亦绝籍。至于其党,他们各为其主,也是朝廷任用的官吏。太子,敬德以为应赦其罪,这样对安定天下有好处。”
尉迟敬德在此次事件中功劳最大,李世民已将齐王府内的金帛器什尽数赏给他。李世民听了此话连连点头,赞道:“敬德有智有勇也就罢了,难得还有这般宽阔的胸襟。玄龄,你以为呢?”
房玄龄说道:“敬德所言其实为太子初政的第一要事。如今京城之内,因大肆搜捕建成和元吉余党,人心惶惶,亟须安定。玄龄以为,凶逆之罪,止于建成、元吉,对其余党,可以一概不问。可请皇上下诏大赦天下,以安人心。”
杜如晦道:“还有,天下因傅奕灭佛、道,至今民众言论汹汹。可请皇上一并下诏,罢傅奕原意,使天下僧、尼、道士、女冠各复依旧,则天下即安。”
李世民点头道:“对,此二事当请父皇下诏。然李艺据泾州,李瑗、王君廓据幽州,他们手握重兵,且与大郎生前最为亲善。我可以不问他们,然他们万一起兵反叛,能同时赦免他们吗?”
房玄龄说道:“李艺和李瑗又与东宫旧属不同,他们居兵在外,心思难测,应该早做防备。”
第二日,李渊果然下诏,主要内容是赦免东宫与齐王府之罪,另罢傅奕之议。后二日,屈突通领命出镇洛阳,长孙无忌为行军总管出镇京城之西。
冯立、冯翊、谢叔方等人见了朝廷的诏令,走出终南山向李世民投降,李世民好言抚慰,另为他们授任官职。其中只有一个薛万彻自以为得罪李世民太过,加之其性格倔强,仍旧藏身于终南山中。李世民闻讯,唤来薛万均道:“乃弟也是忠于所事,真义士也。你可前去诏谕他,申言我意赦免其罪,让他速速返京为朝廷出力。”薛万均那日未及逃亡,后被赦免,亲眼目睹了李世民确实不再为难原太子之人。他欣然领命,入终南山找到薛万彻,如此往返三次,终于把薛万彻劝说回来。
李世民却对魏征耿耿于怀,他派人将魏征带到显德殿,劈面问道:“魏征,你为原东宫洗马,好好掌握文章图籍也就罢了,缘何不务正业,专事挑拨离间我们兄弟之情?”
座下的房玄龄、杜如晦等人甚惜魏征其才,不忍见魏征因此有罪。现在见李世民雷霆动怒,有心想替魏征说话,终于碍于李世民的威严不敢吭声,内心里暗暗替魏征担心。
孰料魏征神色自若,脸上没有一点害怕的样子,坦言对曰:“若先太子早从魏征之言,必无今日之祸。”他又微笑着对房玄龄等人道,“若是这样,则魏征今日之位就是你们站的地方。”
李世民看着魏征此时的表情,忽然想起了李靖当初被缚来见李渊时的情景,遂改容悠悠问道:“魏征,我知道你有才能。可是你毕竟投错了门庭,心中难道没有遗憾吗?”魏征眉目间晃过一丝无奈之色,然后昂然道:“不然,先太子虽没有殿下如此决断凌厉,然他宽仁为怀,属下归心。魏征仅冲着这一点,就是死了也终究不后悔。”
李世民冷笑道:“好一个魏征,你竟然先用话儿扣着我。你定是想说我不如先太子,对你有些斤斤计较了吗?你既有如此机心,我问你,若复你官职,当前能为朝廷办些什么事情?”
“魏征心想,殿下如今以安定天下为第一要务,这就有用得上魏征的地方。殿下势力向东仅止洛阳,而山东、河北之地,先太子在那里树恩不少,若殿下放魏征去宣慰,则魏征就成了一个活靶子,那里的人定会体会到殿下的宽仁之意。”房玄龄、杜如晦听魏征说出这样一个主意,甚是钦佩他的心智敏锐,想李世民定然不会再为难他,刚才吊起的心又落了下来。
果然,李世民改容待之,哈哈一笑说道:“魏征,我果然没有看错你。大郎若对你言听计从,我焉有翻身的余地?你今日若对我摇尾乞怜,那就不是你了。玄龄、如晦,我意委魏征东宫詹事主簿之职,你们以为如何?”
房玄龄道:“魏征今入东宫,我和如晦最为高兴,想他定能助殿下一臂之力。”
李世民正色道:“魏征,你从今日成为我的幕僚,唯勤谨办事方为正道,此点你要切记,以前的鬼蜮伎俩不可再使,且想也不要想!”顿了顿,他又说道,“至于我是否宽仁,你可留待时日观察,到时候再作结论。”
魏征到了此时,方拜道:“魏征其实早知殿下之英名,惜缘分不好未早追随。今后我定当恪尽职守,忠心办事。只是我性格正直,言语之间不顾忌许多,若因此触怒殿下,唯望殿下能体会大节,不追究属下的一言之失。”
这次轮到高士廉笑了,说道:“魏征,你怎么会是这样的脾气,什么事情都要辩个清清楚楚吗?”
殿内顿时爆发出一阵哄笑。
后数日,朝中下诏授魏征为谏议大夫,并遣其前去宣慰山东、河北之地。与魏征同时被授为谏议大夫的还有三人,即是结束流放生活的王珪、韦挺、杜淹。
当朝廷的诏令辗转送到巂州的时候,韦挺他们刚刚听到玄武门之变的消息。此时,韦挺的火暴脾气已经收敛许多,他听从王珪的意见,与杜淹释去前嫌,慢慢地相处融洽起来。听到李建成、李元吉被诛的消息,王珪和韦挺不免伤心垂泪,其中又以韦挺最为悲痛,他呼天抢地,几至涕泣绝声。
杜淹劝慰二人道:“太子和秦王相争,必有一失。这是很明白的事儿,你们不可太伤心了。我们被流放于此,对各自的主人尽了自己的力量,再无什么牵挂。秦王现在主政朝中,我知他胸襟甚宽,定然不会为难你们。”
韦挺和李建成的感情以友情为主,王珪则是一名爱讲正义的主儿,听了杜淹此言,不禁恼怒道:“我们拥太子,也是朝廷赋予的职责和义务,更是做人之本分。若依你所说,凡人但奉有奶便是娘的信条,岂不是与禽兽无异吗?”
王珪的这番义正词严之语,令杜淹为之气夺。
慢慢地,王珪和韦挺的情绪平复了下来。这日他们接到朝廷的诏令,就开始打点行装,然后三人结伴起身上路,迤逦向京师赶去。
李艺听到李世民做了太子的消息,就在泾州城里如坐针毡。他思来想去,现在自己举兵在外,李世民一时没有办法来收拾自己,待他的位子逐步稳固,则是自己的凶险之始。恰巧此时,曹州巫师李五戒专程来探,李艺就向他问自己的前程。李五戒煞有其事地为他卜了一卦,惊呼道:“燕公贵色已发,当据天下。”李艺以前也很迷信卜筮之事,每遇到大事皆卜之,遇吉则行,遇凶则避。现在听了李五戒之语,觉得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杀一回。趁着李世民立足未稳,自己率先起兵,也许能得到天下的响应。若大事能成,可继续拥李渊为帝,自己就成了第一功臣。
李艺说干就干,对手下诈称奉李渊密旨,要领兵入京勤王。他整顿手下兵马出了泾州城,一路向东行进。李艺知道高墌刺史张万岁是李世民的死党,先下令全力击破高墌城擒拿张万岁。张万岁已经得知了李艺举兵的消息,自忖势单力薄难以相抗,就身带十余骑,飞快向东奔跑,向长孙无忌报讯。这样,李艺不费吹灰之力就得了高墌,他意气风发,下令加快行军速度,直奔豳州。
豳州治中赵慈皓闻听李艺统兵到了城下,他不明底细,急忙出城来迎。李艺装模作样,说明自己奉密旨兴勤王之师,赵慈皓自然相信,连忙将他迎入城内。
这时,长孙无忌已经见到了张万岁,遂提调大军向西开拔。为了防止李艺裹挟不明真相之人,长孙无忌派出密使送信给沿途州县的官吏,说明李艺反叛的真相,让他们认清大势,不可助逆为虐。
赵慈皓闻听长孙无忌统领大军来迎战李艺,又得到了长孙无忌的书信,决心与他联手,设法擒拿李艺。赵慈皓将豳州统军杨岌找来,向他说明了事情真相,然后两人细细商量了行动步骤,此时的李艺尚蒙在鼓里。这日,长孙无忌统领大军到了豳州城下,令人高声宣读了李艺反叛的罪状。李艺正在城墙之上与长孙无忌来回辩驳的时候,赵慈皓、杨岌领人大开城门,引长孙无忌大军入城。
看到赵慈皓里应外合叛了自己,又闻城里城外鼓声连天,喊杀阵阵,李艺明白大势已去。他仓皇溜下城墙,顾不上去唤家人,就匹马落荒而逃。李艺出城后一路向北,想跑到颉利可汗那里苟延残喘,以图东山再起。然他还没有到达目的地,半路经过乌代国时被人认出。乌代王此时奉行亲唐的国策,遂将李艺就地斩首,将其首级贮在一匣子内送往长安,作为向李世民的进见之礼。如此,李艺反叛之事彻底平复。
李瑗被授为幽州都督,因其性格懦弱无主见,大事皆听幽州副都督王君廓来决断。李世民兵变成功后,派通事舍人崔敦礼持诏令前往幽州召李瑗回京。李瑗因自己往日与李建成交好,见了诏令心中忐忑不安,就找王君廓商量。王君廓断然道:“大王若就此入京,必无全身之道。大王现在拥兵数万,奈何受崔敦礼之召,而自投网罟呢?”其实此时的李世民为减少事变的影响,不愿意再追究李建成余党的责任,多宽大待之,像魏征、韦挺就是例子。李瑗若能及时回京,至多会丢掉手中实权,并无性命之忧。
李瑗听了王君廓的判断,不禁垂下泪来,心中惊惶不安。王君廓假惺惺陪着掉了几滴眼泪,并催促李瑗先发制人。
李瑗终于在王君廓的鼓动下决心反叛,决然道:“好吧,与其入京一死,不如放手一搏。王公,我今天将身家性命都托付给你,望你能全力助我。”李瑗遂将崔敦礼囚下,令人日夜拷打,询问京师兵变的真相。崔敦礼坚强不屈,闭口不言。
李瑗一面开始征兵,准备入京勤王;一面招燕州刺史王诜来幽州,与之商量一同进兵的事情。这时,都督府兵曹参军王利涉觉得李瑗行事有些草率,委婉劝说李瑗道:“大王,王君廓性好反复,不能将重任委之。大王若举大事,宜早去王君廓,以王诜代之。”此时的李瑗,早已将王君廓奉为主心骨,认为王利涉挑拨离间,将他斥责一顿然后逐出门外。
王利涉的这番话被王君廓辗转得知,遂加快了行动的步伐。他先带领数十人来到王诜的寓所,此时王诜刚刚沐浴之后,听说王君廓来访,急忙披着湿漉漉的头发出来相见。王君廓见面后拔出佩剑,一剑将他的头颅砍了下来,然后持其首级召见众下属,说道:“李瑗与王诜囚执敕使,擅自征兵,图谋叛逆。我现在已将王诜斩首,剩下一个李瑗也难以翻起大浪。我问你们,是愿意随同李瑗反叛而致使灭族呢?还是愿从我去擒拿李瑗以图富贵呢?”李瑗平时不问军事,军中大权集于王君廓一手,王君廓现在这样说,下面的人哄然叫响:“愿意随王都督平定叛逆。”
王君廓带领一千余人去捉拿李瑗,李瑗惊恐万状,束手无策,只会瞪大着双眼听王君廓宣读自己的罪状。当二人前去绑缚李瑗的时候,只见他跳起身来,大声骂道:“王君廓,你这个卑鄙的小人!你以为出卖了我,就能长保富贵吗?李世民不是一名糊涂之人,他岂能容你来蒙蔽他?你等着吧,我现在若死,在地府里很快就能见到你。”王君廓阴沉着脸,令人当即缢死李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