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兰州是五月春正浓的时候,南方在这个季节已有暑气了,比方我居住的那座城市,阳光整天高高地挂在天空中,一日比一日炽烈,露背裙衫和沙滩装早已是街头的主打风景,遮阳伞和墨镜也如同雨后森林里的蘑菇,星星点点地冒了出来。北方的兰州却不同,阳光自然是有的,却没有那么壮烈,城市绒绒地绿着,却是新芽初发的绿,让人感到这样的五月才是真正的五月,可以亲近的五月。
到兰州的第二天,我去了黄河边。
去黄河边是为了看黄河,也为了看黄河边的羊皮筏子。
我最早对羊皮筏子留意,是小时候听父亲讲故事,说他年轻的时候,曾经乘坐这种古老的摆渡工具渡过西北的好几条江河,因此不曾从一大群疲惫的孱弱的逃亡人群中走失,从而活下一条命来。
父亲说这些故事的时候我还小,大约是上着小学,故事是父亲轻轻松松讲出来的,我听了却有些后怕。我后怕的原因是父亲当年若没有羊皮筏子摆渡,恐怕就没有命了,父亲没有了命,我自然也就没有了,或者就成了一缕灵魂,在什么地方无根无系地飘着,就因为这个,我也应该感谢羊皮筏子。
后来我在书上,相续看到一些有关羊皮筏子的记载。《后汉书》上说,护羌校尉在青海贵德率兵渡黄河时,“缝革囊为船”;《水经注?叶榆水篇》中说,“汉建武二十三年,王遣兵乘革船南下”;《旧唐书?东女国传》中说,“用皮牛为船以渡”;白居易在《长庆集?蛮子朝》中说,“泛皮船兮渡绳桥,来自鄂州道路遥”;《宋史?王延德传》载,“以羊皮为囊,吹气实之浮于水”。
按史书上的说法,汉唐以降,黄河沿岸的人们便以皮筏交通运输,且经年已久,但史书上说的皮筏用途,古代时并非我们今天在电影和书本上看到的那样,用于唱着兰花花摆了姿势来借渡的,而是用于长途水上贩运。这段水上之路,主要是在青海至包头之间的黄河古道上。用于贩运的筏子有大有小,史书上记载的羊皮筏子,最大的长达22公尺,宽足7公尺,做那样一只筏子,得宰够六百多只成年肥羊,要是抢急了临时来做,操刀的汉子恐怕会累得吐血,即便人不被废掉,活干完后,也得昏天黑地地睡上个十天半月。那样巨大的一只筏子做好了,可以载货3万公斤,完全是一艘小型运输舰。这样的筏子是由经验老到谙熟水性的船老大驾驭着的,他们被称作峡把式,以回人为多,这些峡把式撑了筏子,在黄河中引航执桨,晓行晚宿,日行四百里,可谓水上神行太保。直到50年代,在铁路尚未开通、公路交通又不便利的黄河上游地区,大量穿梭往来的皮筏仍是黄河人重要的交通和运输工具。
到黄河边,先看了黄河第一桥。
黄河第一桥亦名镇远桥、黄河铁桥和中山桥,桥建于白塔山下,是5464公里黄河上第一座真正意义上的桥梁,因此被称做天下黄河第一桥。
据《皋兰县志》记载:“河桥之制,创于明初,编连二十四舟,浮于河面,东西各立两铁柱,亘以铁索两条,各一百二十丈,夹护贯船平直如弦。而上则人马通行,如履康庄坦道。”
相传明初朱元璋为统一西北,派卫国公邓愈领兵攻打元兵制辖下的兰州,不期却被黄河天险阻隔住。朱元璋军令一道接着一道,急得邓愈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一日,邓愈正愁坐中帐,突然见到黄河里漂来二十四只木船,邓愈大喜道:“不知此船为何神所有,末将邓愈暂借一用。”话音未落,空中一声巨响,传出三更借,五更还的话音。邓愈即召军卒,连夜凭此舟抢建浮桥,并传令城民,当夜只准打四更,不许打五更,谁若打了五更便砍谁的头。次日,浮桥建成,邓军星夜渡河攻打兰州,守将扩廓铁木尔不敌战死,邓军大胜。
这个故事当然只是一个传说,黄河第一桥的建成与这个传说无关。黄河第一桥的建成始于光绪三十三年,那一年,甘肃总督升允为沟通黄河两岸的交通和运输,拨国库银30669万两,聘请美国人满宝本和德国人德罗做技术指导,交令德国商泰来洋行喀佑斯承建一座渡河大桥,喀佑斯历时三年零四个月,终于将大桥建成。大桥建成后,曾于1919年和1949年两次毁于战火,直到二十世纪中叶才重新修葺加固,成为现在的样子。
说到黄河第一桥,想到兰州一位朋友告诉我的一件事,这位朋友说,黄河在兰州段有34.7公里,却建有17座桥,还有新的桥正在建设之中,还有更多的新桥正在筹划之中。朋友告诉我这件事后我一直想,正如一个被沙漠困扰着的城市渴望着森林一样,这座地处中国地理中心的城市同样渴望着沟通,有了这样的渴望,这座城市是不会闭塞的。
在黄河边找了一大圈,却没有看见羊皮筏子,一问才知道,黄河边如今已经没有羊皮筏子了,没有的原因是如今黄河上桥梁如织,再用不着木棍扎了兽皮来摆渡;河中倒是有船,却是漂亮的玻璃钢游艇,由日本进口的雅马哈柴油机做动力,载了游人在河中来往穿梭。同往的朋友告诉我,早几年黄河边上还有皮筏子,就在去年,他还陪同北京的朋友乘坐着渡过黄河,他是兰州人,却不知黄河边上的羊皮筏子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没有羊皮筏子,却见到了当年以羊皮筏子摆渡为生的艄公。艄公姓刘,六十五岁,紫红色的脸膛大如铜锣,雪白的眉须又浓又长,声音洪亮,极善谈;他对我说他的刘是文刀刘,不是牛马牛,虽说刘牛不分家,但文刀刘按了排行该是大哥,也就是说,他是大哥。刘大爷早年在黄河边上摆渡,用的自然是羊皮筏子,惊涛骇浪的事见了不知有多少,是真正的黄河人,后来政府不让用羊皮筏子了,但他已经习惯了在黄河上荡漾的生存方式,陆地上站不稳,不愿意上岸改行再做别的,所以和家族里的人一起做起了经营黄河游艇的生意。丝绸古道已经不是原来的艰难样子,如今天上飞机,地上火车汽车,天堑通途,来兰州做生意和旅游的人不少,到了兰州,不能不到黄河边上看一看,坐坐游艇,刘大爷的生意因此十分不错,一天少也能挣上百十来块钱,强似羊皮筏子摆渡。不过刘大爷又说,游艇用不着什么技术,一条绳子拉燃了火,方向盘把住了,三岁孩子都能开,却不是谁都敢撑着羊皮筏子往黄河里闯的。他说这话时,仍旧是一副黄河艄公的口气,嘴一张,浪花四溅的样子。
和刘大爷谈了一会儿,坐了他的游艇进到黄河中,游艇飞驶时,我将手探进水里,黄河刚离了雪山不远,凉凉的,沁出人千头万绪。掬一捧河水撩到脸上,水是清清的,整块卧在掌心里时如玉翠绿,碎开了似珠贝迸溅,有一股野野的苍茫味道,水澈亮得不驯服,不是我们习惯了看法的黄汤汤的样子。据说这是少水季节时黄河在兰州段的样子,在兰州之后,黄河将要流淌过植被稀疏的河套地带和塬上地带,它在那里不可逆转地变成了稠稠的黄色。那样子我当然也见过,但见过又怎样呢?其实流水只是流水,不论它流出来后,是不是名字叫了黄河,在以后又改叫了黄海,它在流淌之前并不是黄色的,它在最初的流淌中也不是黄色的,它从雪山上下来的时候没有杂质,水很清澈,只是在后来的过程中,混入了本不是它的杂质,才背上了不洁不净的名声。
上岸后,告别刘大爷,去了水车园。
水车是古代黄河两岸最古老的提灌工具,几千年来,它们一直忠心耿耿地在黄河两岸咕噜咕噜转动着,浇灌着两岸的农田,为两岸人们的生存作着贡献,现在,这一古老的提灌工具已经不再使用了,它们早已被更为进步的提灌机械所替代。
兰州水车园里保存的两具巨大水车,是兰州市旅游局为再现这一古老的灌溉工具,专门考察实物请人设计仿建的。水车轮辐直径达16.5米,辐条上镶有刮板,刮板间装置了等距离矩形水斗,水车在旺水季节利用自然水流推助转动,枯水季节则以围堰分流聚水,再由水流推动车轮叶板来让水车转动,水车转动的时候,水斗舀满黄河水,运行至水车顶端,将水倾入运输木槽,再经木槽源源不断灌溉入堤内的田园。
据说兰州水车的最早制造者是兰州段家滩人段续。段续是明朝嘉靖年间的进士,奉旨到云南做道御史,他在南方做官时,参考了各地所见木制龙骨筒车,精心绘成图样,等到他辞官回到家乡后,“创翻车,倒挽黄河水灌田,致有巧思”,制成了兰州水车。段续制造了兰州水车,但他却不是水车的最早发明者。据《后汉书》记载,中国在更早一些的时候就有了使用水车的历史,东汉时期,毕岚发明了翻车;三国时期,马钧改造成功戽水机械;五代时期,阿拉伯作家伊本?黑哈墨本在他的《游记》里记下了甘肃人用水车灌溉农田的见闻……可以肯定地说,段续改造水车,是有着更多前人经验作为指导的。
听兰州当地的老人说,兰州旧时使用水车量之大,不仅在黄河两岸算得上第一,在全世界都无人可比。直到二十世纪中叶,兰州数十公里黄河段上仍拥有水车数百具,那个时候,黄河两岸巨龙林立,那些巨龙一起转动的时候,水瀑声如雷,数十里内都能听见,提灌面积达十万余亩。兰州水车之多,是号称水车之都的叙利亚哈马市最多时的八倍,按照这个说法,兰州才算得上是真正的水车之都。
本来是随便看看的,不想在水车园里,却见到了黄河水车的末代制造传人高启荣。高师傅今年六十岁,姓高,个子却不高,身材略微有些显得单薄,脸上刻着风霜雨雪的经历,样子比实际年龄要大。我特意留心了他的两只手掌,他的两只手掌上满是茧花。我想这就对了,这就是黄河水车了。
高启荣自小学艺制造水车,在黄河两岸十分有名,他造水车不用图纸,一切工艺都在心里装着。黄河水车的制造者这些年大多去世了,还在世的也都早已改了行,高师傅是如今黄河流域最后的水车制造者,水车园里的两个水车是他于1994年制造的,花了七十万人民币。这七十万人民币是黄河水车得到的最后凭吊。
我和老人聊了一会儿,因为旁边有摄像机,还有记者拍照,也因为他见过了太多对黄河水车感兴趣的人,套话说过无数遍了,他先是很刻板地说一些公式化的话,但说着说着,他有些激动了,很感慨地对我说,黄河水车完了。我问为什么。他说,没人再需要了呗。他说他现在年纪大了,想找一个传人把制造黄河水车的手艺传下去,可没人想学,连他唯一的儿子都不愿意学,跑去做了厨师。我听他在那里讲着,没有插话,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其实高师傅在黄河边生活了那么多年,帆来帆往,桨起桨落,眼见了多少黄河变迁,他是该明白的,水车本是劳作工具,生成了劳作的生命,现在落得只剩下供人观赏的下场,真是该失传了。
在水车园的工艺美术店里买了几个雕刻葫芦。兰州种植葫芦的历史悠久,光绪十八年,兰州民间艺人王鸿平和崔家娃最早在带皮葫芦上雕刻戏剧人物和脸谱。光绪三十一年,秀才李文斋迫于生活,将葫芦去皮,精工磨亮,刻上书画,从此兰州葫芦便有了名声。
卖葫芦的是位中年男子,说了一些有关葫芦的事,无非是推销的话,我没大听。我不太关心葫芦有没有什么历史,有没有什么文化,我也不关心葫芦的制作工艺精湛到什么样的水平。我买了葫芦,翻过来覆过去地找,我在那里找葫芦的嘴。我想葫芦该是有嘴的。我还想,用兰州的葫芦盛上黄河水,会是一种什么样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