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就这样无言地静默着,岑寂的深夜里亮着光的病房,唯余如雷的心跳声在沉默中铿锵,染兮因为刚刚无所顾忌的哭泣,更是害羞得将脑袋埋得更低。
人们都说最好的朋友是你在他面前,可以坦率地做你自己。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易栎轩是唐染兮最好的朋友无疑,在她面前他就像另一个她,甚至超过她自己。
说起来,两个人友情满格又算得上是青梅竹马,而易栎轩更是为她专业善后那么多年,她的各种丑态,他都见识过。甚至有时候染兮还会开玩笑说要结果了他,毁尸灭迹销毁证据,因为他就是她活着的黑历史档案馆。
她在他身边的随心所欲可想而知,可是现在,似乎有些东西发生了变化,在他的面前,她的心跳开始失序,她有了和以往不一样的情绪。
等了半天,她还是没有抬起头的打算,怕她埋在被子里太久无法呼吸,他费力地支撑起身体,竖起枕头,靠坐在床上贴心地开启话题,说出来的话却满是嫌弃,“你怎么在这里,把我的美梦都吵醒了。”
“。。。。。。”
过了许久,她依旧哭着,不理他,也不和他说话。他停在她脑袋的手轻轻抚摸了几下,强打精神,引她开口,“刚刚貌似有人哭得很夸张啊。”
“你再哭下去,我的床都快飘浮起来了。”
“丫头,抬起头,好不好?”
“小兮,乖。”
这独一无二的称呼满是熟悉,那种久别重逢的亲昵一下子击中了染兮的心。
她突然从椅子上站起,猛地投进了易栎轩的怀里,抽泣瞬间变成了倾盆大雨。
她泣不成声,“易哥哥,要多难过才会发不出一点声音。”
原来,她懂的。
易栎轩低下头轻轻地揽住怀里的她,把脑袋放在她的肩上无声地流下泪来。他的心颠沛流离,太辛苦,也太累了,以至于连拥抱都失去了气力。
他的泪水透过大衣打湿了她里面的T恤,他们之间隔了太多个日夜,有太多的问题等待求解,但是此刻,那些通通都被放到了一边,她能给的只是一个拥抱,刚好,他需要。
难过真的是一个力气活儿,哭尤其消耗体力。再加上两个人这一天本就疲累交加,没过一会儿,染兮便窝在易栎轩的怀里睡着了。脸上还满是纵横的泪迹。
他一手将她紧扣在怀里,一手去拿床头柜上的纸巾,本就有技术难度的动作,再隔着不短的距离,难度系数升级。
易栎轩边够纸巾边要小心地照顾染兮,生怕一个不注意她就从他怀里溜出去。
结果,染兮安然无恙,倒是她放在床头柜上的包被碰到了地上,看得出来主人出门时很着急,斜挎包的拉链敞开着,里面的东西无一例外地摔了出来,钥匙,纸巾,洗面奶,钱包,充电器,充电宝,摔出来的护照里夹着一些东西,可以辨认得出是身份证几张银行卡,还有之前的几张机票存根,地上的手机由于撞击屏幕也亮了起来。。。
这么大的声响都没有吵醒她,易栎轩佩服地看着安睡在他怀里的那个小丫头。慢慢挪动被她靠得僵硬的身体,将她安置在自己的床上之后,易栎轩轻手轻脚地为她盖上被子,然后下床收拾那些散落的东西。
捡起斜挎包的时候他才发现,原来这个丫头还带了睡衣,又是洗面奶又是充电器的,看样子她这是做好了长期作战的准备啊。
易栎轩正在收拾着她的东西,这时,掉在一边的手机亮起,振动了几下,便没有了动静。易栎轩怕是她的室友或是唐爸唐妈找她,看了一眼在床上睡得老实的染兮,易栎轩无奈地拿起手机,按下主键,手机居然没有加密只是简单地滑动解锁,这年头手机不加密的人寥寥无几,这个单纯的傻丫头。
划开屏幕,出现的是一个订单确认的页面,由T城飞往B市的飞机票预定,起飞时间赫然写着今晚的11点,所以她是准备今晚飞回家,可是回家的话,她带睡衣干嘛?
易栎轩的脑海里飞快地闪过一个想法。
所以,小兮,你火急火燎地出门去,是要飞回B市来看我的,你甚至还拿了护照,带上了那么多张银行卡,这该是你所有的积蓄了。
今夜,海角天涯,你都一定会来到我的身边吧。
失去是一种无言的痛,谢谢你,没有让我失去你。至少是现在,这个异地的病房里。
点开短信,出现的是一个会话列表,未读的那条来信,发件人写着方潇煜。
会话列表的每一条都有联系人的名字和最新信息的第一行文字,左端则是联系人的头像,易栎轩不认识方潇煜,但他记得他的样子,就在今晚,他摆下那样的场面,想走进她的世界。
她和他的牵涉多是感情上的来往吧,这样的问题,他无权更加没有资格去横加干涉。再者,他不想去探访她这样的隐私,他现在能做的,只是尽力去保全她对这个世界怀有的最单纯的善意和信任。
但是第一行的文字还是不可避免地闯入了他的视线。
“我到学校了,虽然你拒绝了我,但还是要谢谢你。。。。。。”
拒绝,她拒绝了他。
那一瞬间的欣喜淹没了他,他知道自己可能没有办法给她更长久的陪伴,所以他无比地渴望她能找到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但是,私心里,他又极度抗拒那个人的出现,他到来的那一天意味着她和一个年纪的决裂,而他将会在她舍去的那部分岁月里。
然而是拒绝,她拒绝了他。
他就像个盗取绝世珍宝未遂的毛贼,跌跌撞撞地逃回,喘息未定,却意外地发现,那珍宝不知什么时候跑进了自己的口袋,他不敢声张,无声地窃喜,兴奋地发狂。
悲喜的穿梭来往,让他的心超负荷的运行,他疲惫地笑着。
哪怕这只是母亲去世的伤痛下,命运给他的暂时性补偿,哪怕这只是一场镜花水月的幻像,今夜就让他大梦一场。
将手上她的包放在床上,他行至床前,月光透过窗帘,清辉流泻,那么皎洁,冷寂的月光洒在她柔美的脸上,竟生发出几许的暖意,既朦胧又暧昧,让人不住地沉迷。
易栎轩蹲下身子,趴在床边静静地凝望着她,小兮,你一定是来自月宫的精灵,能将我的伤痛都治愈,不,不是,你只是我的傻丫头,你只是小兮。
他微微地站起,慢慢地向沉睡的她靠近,呼吸相闻的距离,她的气息清清的,不凛冽不甜腻,清新沉迷,他偷偷地吻向她的脸颊。那粉粉嫩嫩的触感,甜美柔软。他沉醉其间,久久不愿抽离。
“你在干嘛呢?”背后响起戏谑的声音。
易栎轩听得一怔,这么多年他偷偷地亲过这个丫头无数次,却从未像这一次这么惊心动魄。
空气仿佛被凝结,时间失去了界线。
“没事儿,我只是想抱抱他。”未待易栎轩有所反应,睡梦中的唐染兮模糊不清地呢喃着,她的记忆还停留在她入睡之前的情景。
染兮突然发出这样的声音,着实把纪巫硌吓了一跳。但看过去,她依旧睡得沉沉,刚才的呓语也只是下意识的反应。
易栎轩也有点哭笑不得,宠溺地摸摸她的脑袋,顺手为她掖了一下被角,缓了缓蹲得僵硬的双腿,但转身站起的时候还有些吃力得晕眩,大概是因为蹲得太久了。
在他身后的纪巫硌赶忙扶着他,嘴上却不忘调侃,“又是亲又是抱的,你们到底在干什么?”
“是你告诉她这些的。”易栎轩一副陈述的语气。
“你还没有病傻嘛。”纪巫硌欣然接受了他故意转移话题,毕竟欺负病号他还是下不了手的。(不过,纪巫硌同学,你确定你还没有欺负人家!)
“那个消息不是我告诉她的,不过,我对她稍加点拨了一下,至于某人晕倒在出租车里,那的确是我告的密,不过从现场来看,你难道不应该为此感谢我吗?”纪巫硌笑得一脸奸诈。
“谢谢,不过你好像搞砸了人家的表白现场。”哭过一场的易栎轩状态好了许多,看到纪巫硌卖力地逗他讲话,他也有一句没一句地回应着。
“噢,知道知道,贴吧论坛还有本校微博的评论区早就沦陷了。这件事情还真不怨我,那个男生一看就没戏。”
正说着呢,易爸爸推门走了进来,看到眼前的情形也不免有些震惊,染兮在病床上睡得安然,而一身病号服的易栎轩却靠在床头柜上和站着的纪巫硌在聊着天。
“爸,别担心,我没事。”
易爸爸久久地看了易栎轩一眼,皱起了眉头,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出去。
关上门的瞬间,泪流满面。刚刚他去问过了医生,这么多天这是他第一次亲临他的病情,了解他的病痛,从小到大,他和他说过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没事”,他总不想别人为他操心,多苦多痛,都是一个人默默地承担。
安然无恙的外表之下,他有多难过,这是他一直无法去体察的。他要求他这样坚韧,却也难免心疼。
体会到了易爸爸情绪的波动,病房里的两个人相顾无言。纪巫硌上前轻轻地拍拍易栎轩的肩膀,严肃的脸上已不复嬉闹的神情,“节哀顺变。”
“我知道。”易栎轩转头看了眼床上的染兮,“以后碰到类似的事情,就不要告诉她了。”
纪巫硌苦笑,“以后,你怕是就甩不掉她了。”
“我可能给不了她未来,所以不能给她希望。”
“瞎说什么呢。你到底得的是什么病?”
“还没有确诊,医院怀疑是白血病。一年多了,我一直在偷偷地做各种检查,但还是被我爸发现了,然后就牵扯出了我妈妈的隐瞒,她得了胃癌,远赴挪威想一个人离开,我们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了。”易栎轩平静地叙述着,不悲不痛。
纪巫硌斟酌着开口,“那天你找我要航班的乘客信息,就是为了找阿姨吗?”
“嗯,可结果还是没有来得及。”
“逝者已矣,别太挂怀了。我爸有几个朋友是白血病方面的专家,改天约了他们给你检查一下,这种病怎么可能说得就得呢。”
“再说吧。”
纪巫硌轻轻叹了口气,两个人默契地不再言语。男人的友谊多是沉默的。没有多少华丽却顶天立地。
易爸爸返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条毛毯,他走上前为他披上,动作间满是那么生涩的不自然。
看着眼前的他,易爸爸的思绪却总是忍不住飘离,曾经那个抱着妈妈的腿哭泣的小男孩现在已经长得比他还高了,也是,她都不在了,时间一转眼已经过去这么多年。
“我刚刚和院方聊过了,染兮既然在这里睡着了,那就不要叫醒她了。我要了楼上的三间VIP病房,今晚我们三个就住这里吧。”
“你们上去吧,放她一个人在这里,我不放心。今晚我就睡旁边的那张病床。”易栎轩坚持要留在染兮身边。
易爸爸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提。知道多说无益,易爸爸也就没有再劝他。只是唠唠叨叨地交代了一些琐碎的事情,恋恋不舍地和纪巫硌走了出去。
静谧回归,满室的安宁。
易栎轩了无睡意,坐在床边静静地端详着她的睡颜,她和小时候一样,没什么太大的改变,只是气质出落得越发空灵玉润。
从高二那年起,他们之间便开始埋下了动荡的伏笔,结果等待他们的是从未有过的分离,和旷日持久的不联系,想想小的时候,哪怕是搬家,两家人都是一起。
而今,他已没有家了,他们两个人的关系也等待重新去定义。那些说得清说不清的事情,那些回得去回不去的曾经,小兮,对我们的未来,我有信心,却没有命,所以,我不困着你。
最难过的根本就不是失败,而是你满心的期待,却始终没有上场的可能性。
今夜我还可以这样握着你的手,明天我就要努力说服自己放任你天空海阔地走。
易栎轩思绪万千,就那样深深地看着她,看着,看着,不知什么时候便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染兮是被刺眼的太阳光叫醒的。
睡意懵懂间她环顾四周,用力地睁眼清醒了很久,才反应过来自己所在的是什么地方。欲起身的瞬间手臂一阵发麻,目光转过来查看,她愣在了那里,只见易栎轩一身的病号服趴在床边,枕着她的手臂正睡得沉迷,略显凌乱的头发依然挡不住他卓然的风华。
可是昨晚明明是他睡在床上的,怎么现在在床上的成了她自己,染兮不明所以,不经意地看到了他披在身上的毛毯散在地上,这让染兮一下子想起了紧张。
他还在生着病呢,居然就这样睡了一夜。
不忍心叫醒他,但又害怕他受凉,情急之下,染兮只好扯掉了自己的被子盖在了他的身上,那床带着她的体温的被子暖暖地包围着他,难得的,他那样一个浅眠的人竟然依旧睡得安稳。
即使是南方的天气,大早上也还是有些低温的,突然离开了热源,染兮觉得寒意四起,幽怨地看了一眼地上那条可望而不可即的毛毯,迷迷糊糊地收回视线,顺着被他枕着的手臂,很自然地躺在床上蜷缩起身体,将小脸渐渐地靠近他的呼吸。闭上眼睛感受着他的气息。这样的情景仿佛已经发生过太多次了一样,以至于就像刻进她生命里一样熟悉。
从高二那年起,染兮的内心从未像此刻这么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