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王府,掌灯时分。
谢鸣凰没什么胃口,直接撤了晚膳,含着一颗酸梅听墨兰扒着东家长西家短。
“听说明磊被北夷王封为南相,正结合与烈星峰敌对的朝中势力崛起。”墨兰幸灾乐祸道,“哈哈,这算不算是狗咬狗一嘴毛呢?”
谢鸣凰道:“若非烈星峰太早丢弃西蔺军队,西蔺或许不会这么快沦落。这样说来,明磊迁怒于他不无道理。”
墨兰道:“他们斗得越激烈,大兰朝的边境就越安全,是好事。”
谢鸣凰笑意不明,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墨兰被她看得心头发虚,问道:“小姐看什么?”
“看你。”谢鸣凰拈起酸梅塞进口中,“看你今天能不能忍住不提伏万千三个字。”
“我哪里有天天提他?”墨兰眼睛猛然瞪大。
谢鸣凰道:“昨日提的是边境风情。前日提的是府中美食……”
“看。没提他。”
“顺带提到军营食物难以下咽,然后延伸至……”
墨兰双颊一红,外强中干地叫道:“我只是顺口罢了。”
谢鸣凰自顾自地笑。
“小姐……”墨兰撒娇。
谢鸣凰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人之常情,有何不好意思的?”当年的东兰四将只余其二,王零陵早已娶妻生子,看来看去,伏万千都是最合适的人选。更何况,两位当事人并非无意。
墨兰噌得站起身道:“我再去找些酸梅来。”
“不必。”谢鸣凰摆手道,“浅尝即可。”
墨兰道:“可是小姐最近胃口不大好。”
谢鸣凰神秘一笑。
墨兰最了解她,见她如此神情狐疑道:“小姐可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有倒是有一件。”谢鸣凰并不避忌。
墨兰眨巴着眼睛。
“不过我想让逆行先知。”谢鸣凰道,“因此要再过两日,等信到了他手中之后方可告诉你。”
墨兰撅嘴。
府中管家匆匆赶来,“启禀王妃,太后驾到!”
墨兰一惊,脱口道:“她来作什么?”
管家苦笑道:“怕是前几次召王妃进宫都不可得,所以这次趁王爷不在府中,亲自来了。”
墨兰冷哼道:“来了又如何?只管像以前王爷做的那样,说小姐不在就是了。”
管家看向谢鸣凰。
太后纵然尊贵,但在乾王府中,也尊贵不过谢鸣凰去。
谢鸣凰悠悠然道:“既然来了,就见见吧。”
墨兰愣住,“小姐真要见她?”她好歹在京城也住了两年,大体也知道大兰朝如今微妙的局势。这位太后三番五次联合朝中大臣弹劾萧逆行也不是什么新闻。此次突兀前来,也绝不会怀着善意。
谢鸣凰按着椅的扶手,缓缓站起身道:“反正闲着,见见也无妨。”
有些事情,是该有个收尾了。
陈丽云坐在前厅足足等了一盏茶。
陈文海和陈翀眼观鼻,鼻观心,四周噤若寒蝉。
尽管她没有将怒气表现在脸上,但他们是娘家人,对陈丽云的脾气早就了若指掌。此时只怕她心中斩人的念头都有了。
外头传来脚步声。
谢鸣凰穿着一袭浅色衣裙从容前来。
堂中灯光落在她的身上,将原本清艳的容貌硬生生逼出三分妩媚来。
“臣弟媳谢鸣凰参见太后,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她微微曲腰,并不下跪。
陈丽云面无表情道:“乾王妃认为哀家不配受你大礼么?”
谢鸣凰抬起头,轻笑道:“太后一定要谢鸣凰跪下,才能感到高居于我之上吗?”
陈翀和陈文海相继跌落下巴。
早知率军打败当年四大名将联手的谢鸣凰绝非易于之辈,却没想到竟难缠至斯!
陈丽云只觉怒气在胸口急剧凝聚,攥着扶手的五指根根发紧,但神情丝毫不改,“王妃果然口舌如簧。”
谢鸣凰笑道:“我以为我名扬天下靠的是军功,不想传入太后耳中的竟是口舌。”
陈丽云终于拿住把柄,“王妃还记得你名扬天下靠的是西蔺军功吗?”
谢鸣凰反问道:“难道如今天下还有西蔺东兰之分么?”
“放肆!”陈丽云终于按捺不住,一掌拍在桌上。
桌上物什齐齐一跳,连带陈翀的肩膀也震了震。
谢鸣凰不为所动,淡淡道:“西蔺早已亡于我大兰铁骑之下,太后不必惦念了。”
陈丽云气得面色发白。
原本她是想拿话挤兑谢鸣凰的出身,怎的说到后来倒像是她惦念西蔺,依依不舍?
“乾王妃当初就是逞这番口舌之能,才将我东兰三军阻于羊肠道之外?”陈丽云厉声道。
谢鸣凰施施然道:“太后太小觑大兰将士了。”
陈丽云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陈翀终于跳出来道:“乾王妃莫要太过放肆!君臣有别,王爷应当教过你。”
谢鸣凰淡然地朝他看去,“究竟是王爷应当教过我,还是这位大人应当教过我?”
陈翀窒住。
趁他们打岔,陈丽云已经将情绪收拢,又恢复先前那个处变不惊的模样,“乾王府喜事办得匆忙,若非王爷将你的名字载入宗庙,恐怕哀家至今还不知道多了一位弟媳。”
谢鸣凰笑而不语。
她和萧逆行都不屑于皇家重重琐碎事务,因此只是简简单单地办了一场,至于皇家规格……自然有喜欢的人去遵守。
“哀家身为六宫之首,天下之母,迫不得已只好亲自来瞧一瞧,”陈丽云眯起眼睛,“能令乾王三番两次拒绝哀家传召的王妃,究竟是何等人物!”
谢鸣凰哂笑不语。
陈丽云见她任由自己唱独角戏,薄怒道:“王妃哑口无言了?”
谢鸣凰耸肩道:“我只是觉得无话可说。”
无话可说?
她竟然对她无话可说?!
陈丽云自进宫坐上母仪天下的凤座之后,便再也没有受过这等奇耻大辱。就算是萧逆行……就算萧逆行也从来不曾对她这样不留情面过!
她只觉脑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噔得一声绷断,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
她要将谢鸣凰碎、尸、万、段!
太后忿忿离开,乾王府重新回归清静。
谢鸣凰坐在太后坐过的位置上,慢悠悠地喝茶。
墨兰和总管走进来。
谢鸣凰道:“总管认得那两个大臣吗?”
总管道:“认得,一位是太后的叔父,当今太傅陈翀陈大人。一位是吏部侍郎陈文海陈大人。”
墨兰道:“都姓陈?”
总管点头。
谢鸣凰挑眉道:“那你知道,京城手握兵权的人中谁与陈家走近?”以陈家今时今日的地位,若说缺少什么,只有兵权。据她所知,太后倒是明里暗里都曾向萧逆行提过,想要让他分一点兵权出来,但都被萧逆行拒绝了。现在萧逆行一离开京城南下处理水患,太后就眼巴巴地跑来给下马威,摸她的虚实,不得不让她联想到太后已经心急如焚,按捺不住了。
总管道:“京城守备高崚是陈文海的妻舅。而陈翀这几年与六扇门总捕头秦天峰也走得很近。”
谢鸣凰听他张口就将京城这些关系如数家珍般一一道出,便知京城动态实是掌握在乾王府手中,不必担忧。
墨兰凑到她身旁,兴奋道:“刚才小姐实在说得太好了。哈哈,光是想象,我就能想出那个老妖婆的表情一定很精彩!”
“老妖婆?”谢鸣凰挑挑眉。
若她没猜错,陈丽云应当比她大不了几岁。
“都太……后了。不是老妖婆是什么?”
谢鸣凰失笑。
总管问道:“王妃可还有什么吩咐?”
谢鸣凰道:“没什么,照常盯着便是。”
其实她很明白为何萧逆行一直总是对太后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眼。因为没必要。无论她怎么折腾,都折腾不出手掌心去,那又何必浪费精力去对付她?倒不如留着她来收拢那些老臣子的心,让他们生气的时候还有个地方可以靠一靠,不至于天天寻死觅活地穷折腾。
但是……
她低头看向那只被陈丽云狠狠抓过的扶手。就在刚刚一番对话中,她却察觉到了陈丽云掩藏在那张疾言厉色下的另一番心情。
这是一个长期寡居深宫的年轻女人的寂寞。
先帝早逝,陈丽云纵然身披太后的光彩,也难掩深宫独处孤榻凉的窘境。皇帝毕竟是皇帝,要肩负起一个国家的重责,每天课业不可少,不可能日日承欢膝下。
所以她这些年不停地想出各种方法与萧逆行作对,与其说是想除掉他,倒不如说是……
谢鸣凰眼眸微微一沉。
……
其实酸梅一点都不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