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万西蔺大军浩浩荡荡东行。
镇东大将军的旗帜迎风招展,但是士气却与这一面面喇喇作响的战旗相反。女人为将,总让他们的胸口生出一股走投无路、病急乱投医的悲怆。
但是显然有人并不做此想。
马车颠簸。
谢鸣凰坐在车中,手不释卷,眼不离书,身体随着马车的晃动而不停地晃动着。
墨兰只在旁看了一会儿便觉头晕,“小姐,这本书你已经看了三天了。”
谢鸣凰缓缓翻页,“在马车上看书总要比平日里慢一些的。”
墨兰提议道:“小姐何不睡上一觉,待晚上再看?”
谢鸣凰道:“那些官兵本就看不起我,我若是再吃吃睡睡昏昏沉沉,怕是他们直接会当我是头猪。”
墨兰道:“小姐惊才风逸,岂是他们这等凡夫所能领悟。”
谢鸣凰斜睨着她。
“我说错什么了么?”墨兰小声道。
“一个人再怎么惊采绝艳,也无法独自征服天下。”谢鸣凰道,“想让东兰退兵,必须要靠你口中的凡夫。”
墨兰道:“那小姐有何良方将他们收归己用?”
“没有。”谢鸣凰的目光重新落在书上。
墨兰嘴角一歪,在旁闷坐了会儿,才试探道:“小姐该不会是因为楚苍之,所以至今还没恢复心情,无心作业吧?”
谢鸣凰道:“你认为我应该为他无心作业?”
“当然不应该。这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坑蒙拐骗花言巧语说得面不改色的无耻之徒早认清早脱身。”墨兰冷哼一声,“我现在倒是同情那个公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认清他的真面目。”
谢鸣凰失笑道:“师兄纵然有过,也没有你说的这般不堪吧?”
“小姐你怎么还为他说话?难道你真的一点都不伤心难过?”
“伤心难过又如何?不伤心难过又如何?”谢鸣凰淡然一哂,“身上包袱从来都是自己拿起,自己放下,其中分寸也应当自己拿捏。该放不放,是谓自扰。该拿不拿,是谓自虐。”
“小姐又说得深了。”
谢鸣凰道:“那我说得浅一些。”
墨兰狐疑道:“小姐又肚子饿了?”
“不是肚子饿,是口渴。”谢鸣凰道,“陪你说了这么些话,总要喝口水才能继续。”
墨兰急忙将水囊递给她。
谢鸣凰喝了一口,“我让你了解的事,你了解得如何了?”
墨兰道:“前锋军的许永年许将军练的是铁布衫,虽然还不入流,但普通人想用刀剑伤他也是不易。”
“为人如何?”
“为人骁勇,我曾亲眼见过他和牛对阵,最后牛被他徒手掀翻在地。”
谢鸣凰似笑非笑道:“或许我该修书一封,请东兰多派几头牛来对战,以免他一身蛮力无用武之地。”
墨兰见她不悦,连忙道:“左将军康威凭一手飞燕分柳刀法勉强能列入当世的一流高手。”
“勉强?”
墨兰道:“我大约要十一二招才能将他打败。”
谢鸣凰点了点头,“在军中,这也算难得。”
“不过他似乎喜欢喝酒。我曾两次见他在军营中偷偷饮酒。”
谢鸣凰脸上讥嘲之色更浓。
墨兰又道:“右将军周子甫,心思缜密,我有好几次都差点被他发现。”
“哦?”谢鸣凰略显兴味。
“不过他武功稀松,只是名智将。”
谢鸣凰微笑道:“在西蔺国难当头之际,他若是文武双全,早非区区一个右将军了,更轮不到我将他纳入麾下效力。”
墨兰道:“至于后将军曹越在后防运送辎重,我至今尚未见过。”
谢鸣凰道:“我了解师兄为人,他向来稳扎稳打,喜欢后发制人。四位将军之中,我最放心的就是后将军。”
“小姐还信他?”墨兰对楚苍之的印象已经跌入谷底。
“信。他骗我是为了西蔺,如今目的达成,自然再无骗我的理由。”她笑得飘忽。
墨兰的心莫名抽紧,“小姐。”
“嗯?”
“打完东兰,我们就回天宇山好吗?”
谢鸣凰望着外头倒掠的景色,缓缓道:“若是能回得去的话。”
她的话中很有几分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味道。墨兰定了定心神,道:“我们一定能回去的。东兰四大名将虽然声名在外,但是声名都是靠积累的。只要胜过一两场仗,指使些人歌功颂德一番,一传十十传百,变成了名将。这年头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之人还少么?我看四大名将纵然有几分本事,也比不上小姐的。当年天宇圣师不也说小姐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么?”
谢鸣凰道:“衡量名将的标准并非赞许,而是战绩。”
墨兰小心翼翼道:“小姐没有信心?”
谢鸣凰转回头,定定地望着她,嘴角露出一抹淡笑,“有。”
大军在七角城外驻扎。这已是他们在大雍的最后一道防线。
谢鸣凰轻装进城。
七角城知府率领城中十几个文武官员出城迎接。
“下官七角城知府徐西坡参见镇东大将军。”知府恭恭敬敬地下拜。无论他们心里多么不愿意屈居一个女子之下,在十万大军面前,都不得不忍。
谢鸣凰淡然道:“我听说两雍巡抚已经到了七角城?”两雍指的是新雍和大雍这两个相连的州,为了两州通商交流方便,西蔺皇帝将他们并授于一个巡抚管辖。
“是。”知府摸不清她的用意,只好有一句答一句。
“他不来,是否意味着不想交出七角城?”谢鸣凰道。
知府吃了一惊。他万万没想到她居然会将话说得这样直白。
要知道两雍巡抚之所以至今迟迟不回京述职就是希望找机会戴罪立功。谁都知道朝廷不会对七角城之危视而不见,派遣援军是迟早的。只要到时候巡抚配合援军守住七角城,纵然不能功过相抵,却也比现在灰溜溜地回去强。
但是谢鸣凰的计划中显然没有这位巡抚上台唱戏的份。
知府到底是巡抚旧部,在这种时刻少不得替他遮掩几句,“巡抚大人自从东兰进攻之后,一直忧心如焚,夜不能寐,食不知味。所以身体欠佳,不能亲自出迎,还请谢将军体谅则个。”
“看来是我错怪他了。”
知府听她口气微缓,正要松口气,却听她接着道:“既然他身体欠佳,为何不上禀朝廷早日回京休养?皇上向来爱臣如子,惜才如命。巡抚大人是朝廷栋梁之才,若是他在守城时自个儿不小心将自己累死了,你让皇上情何以堪?又让天下人做如何想?”
知府张口欲言,又被她截断,“如今外患未除,还是请巡抚大人莫为皇上添加新忧。我即刻派人送巡抚大人回京养病,务必保他安安稳稳度过下半生。”
知府见她说的斩钉截铁,毫无回转余地,只好连连称是。
谢鸣凰对专门跟在她身边保护她的亲兵道:“传右将军,请他派人护送巡抚大人回京。”
亲兵领命而去。
知府原本想找个机会派人通知巡抚这里的情况,但是谢鸣凰这样快刀斩乱麻,竟是半点机会也不留给他,心中更是焦急。
“徐大人。”谢鸣凰轻声唤道。
知府听得心神一荡。从头到尾他只远远地看了谢鸣凰一眼,虽知她容貌绝美,却也未及深想。如今她近在咫尺,气吐幽兰,令他不自禁地心跳加速。
但谢鸣凰的语气陡然下沉道:“或许你们觉得七角城并非西蔺最后防线,即便失守,身后还有西蔺广袤的疆土……不必急于反驳我。无论是否,我都要你们记住一句话。那就是……如果七角城破,等待你们的绝非西蔺敞开的怀抱,而是举城陪葬的噩耗。”
知府身体一震,脑袋好似被冷水泼过,魂魄差点与绮念一道飞散,心头顿时清明无比。
“不过你们也不必太悲观。我既然敢接下圣旨,便有十全把握。我唯一需要的,是你们全心全意的配合。”谢鸣凰的声音重新放柔,“我想徐大人是聪明人,应该知道在这个时候,哪里才是你该选择的佳木。毕竟,巡抚大人走后,你就是七角城最高的地方长官。”
知府心头别得一跳,忙不迭地应道:“下官知道。”
谢鸣凰微笑道:“皇上素来宽厚慷慨。若是能守住七角城,逼退东兰大军,其后封赏我想我不说你也应该很明白。”
“下官明白,明白。”知府点头如捣蒜。
谢鸣凰道:“在门口站很久了,徐大人不请我看看之后并肩作战的战场?”
知府侧身让开一条道道:“谢将军请。”
谢鸣凰满意一笑,负手往里走去。
知府跟在她身后,趁其不注意,悄悄拭去额头冒起的冷汗。这一通蜜糖棒子吃得他心潮起伏跌宕到筋疲力尽。
墨兰走在另一侧,眼角不经意一瞥,却见他的后背已然小湿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