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柔美端庄的历史形象前我久久地驻足,不忍离去,试图通过反复揣摩来发现她的缺陷,她最终没有成为神的原因。除了为长孙安业脱罪外,长孙氏的一生似没有留下什么可指责的地方。即使是这唯一的瑕疵,也有着让人谅解的理由。长孙安业是长孙氏的异母兄,有嗜酒无赖的名声。父亲死后,他便将年幼的长孙氏兄妹逐出家门。但长孙氏以德报怨,对他相当亲厚。在追查一次谋反事件的过程中,人们发现义安王李孝常曾酝酿过宿卫兵叛乱。身为监门将军长孙安业也卷入了这个阴谋。这可属于“十恶不赦”的重罪。但长孙氏还是流着眼泪在天子面前求情。长孙安业最终被流放巂州,免于一死。
我们无意赞美这样一次徇私枉法,尽管它蕴涵了为儒家所倡导而又最难做到的“恕道”。长孙氏以非常的方式表达了她对伤害过她的人的宽恕。但我非常感谢史书记载了这样一次徇私枉法。它让我们知道,长孙氏也有自己的弱点:要么是割舍不下手足亲情;要么是过分地爱惜名声,生怕人们将长孙安业伏诛归因于她的报复。弱点的存在,生动了长孙氏的形象,使她不再因为过分的完美而显得虚假,给了她属于凡人的生气,不再是那个伫立在百丈崖壁上精美绝伦的冰冷石像。
那点生气在贞观十年烟消云散。
哀伤的李世民在宫苑中建起了高高的层观。这样他就能登上高处,凝视昭陵——那终将埋葬他自己的地方现在埋葬着他所爱的人,埋葬着他的爱情。这段感情不是七月七日长生殿里低声诉说的,更不是洒金笺上浓墨涂写的,是峥嵘岁月里携手走来的,甚至是刀光剑影里杀出来的。
《旧唐书》告诉我们“太宗在玄武门,方引将士入宫授甲,后亲慰勉之,左右莫不感激。”这段记载暗示了这样一个事实:玄武门之变发生时,李世民是将妻子带在身边的。
武德末年,太子李建成、秦王李世民和齐王李元吉之间围绕帝位展开的明争暗斗趋于白热化。在杨文干之乱、张亮事件和投毒事件相继发生后,谁都可以看出兄弟阋墙注定要以鱼死网破来收场了。从定制上看,秦王府的甲士至多与齐王府相当,肯定少于东宫。加上唐高祖倾向于太子,长安城那些在事前表面中立的力量随时可能站到太子一边。由于傅奕星谏是最后时刻提前到来,李世民并没有时间来详细规划政变。他是在力量对比悬殊的情况下试图依靠突袭来作最后一搏的。在这种情况下,能否在玄武门用最快速度杀死李建成、李元吉并进入宫中控制唐高祖就是成败的关键所在。当有限的力量被孤注一掷地投入到玄武门后,秦王府,包括居住在那里的妾侍家眷实际上已经被李世民抛弃了。在获悉主人遇袭后,东宫和齐王府的甲士对秦王府发起了泄愤式的攻势。只是由于长孙氏的舅舅高士廉果断放出囚犯协同防守,李世民那些对严峻局势懵懵懂懂的如花美眷才避免了玉石俱焚的下场。但是,李世民不想抛弃长孙氏。在这么一个凶险时刻将柔弱的女子带在身边,也许不是个明智的决定。可是,看来他是打算与长孙氏生死与共了。同样,在李世民病重的时候,长孙氏也是带着毒药和同生共死的决心守侯在他的病榻前。她与他的一生藤树相依,不可分离。
可惜,魏征不能理解这样一段和两个人的生命纠缠在一起的感情。李世民请他一道登上宫里的层观,凭栏远眺昭陵。魏征熟视后却说:“臣昏眊,不能见。”
李世民不懂他的皮里阳秋,还亲自指给他看。魏征说:“臣以为陛下望献陵若昭陵,则臣固见之矣。”
献陵,李世民的父亲李渊长眠之所。也就是说,魏征有意将两种情感放到了对比和对立的位置上来了。我知道自己不应该敌视一个还算正直的大臣,但我因这话而对这位道德力量的扞卫者心生厌烦,怀疑他对人世间美好情感的理解能力。我是一个在解读历史时从不忽视道德评价体系重要性的人,但我同样坚持认为剥离了情感基础的道德,是貌似崇高的卑劣。魏征的问题就在于无视情感去奢谈以孝为核心的传统道德,将李世民对长孙氏的爱和对父亲的“孝”人为地对立起来,并希望用后者去贬低,甚至摧毁前者。
这不能完全归罪于魏征的不解风情,甚至不能简单归罪于纲常。那是一种深自内心、远至上古的观念在悄悄的左右着思维。女人是爱琴海蓝色波光深处用轻柔曼妙的歌声引诱来往船夫触礁溺水的海妖西林丝;是把爱人化为兽类的喀尔克;她是目光所及将一切都化为顽石的蛇身女妖美杜莎。在近东,女人被奉献给了撒旦;在我们这里,她是妹喜、妲己、褒姒婀娜的身影叠印出来的四个字:红颜祸水。
看似强大的男性始终将女性看作男权世界秩序的潜在敌人,害怕以****去对抗责任,以现时去反对未来,害怕为欲望所奴役并割断与社会联系,最终受制于对方,成为在折磨与快感之间被动地摇摆不定的肉体。这是潜意识里对女性所怀有深深的恐惧,并且几乎是随时随地地表现出来。
我为长孙氏感到庆幸,这种对立发生在她长眠之后,使她没有象礼教禁锢下的许多女性一样因为这种对立而成为悲剧的主角。但我又为长孙氏感到辛酸。她已经做得如此完美,完全符合男性世界对他的另一半的全部期望,和他们共同构建起一种近乎于完美的和谐,而这种和谐又完全是由男性来主导的,牺牲了女性生命的自在。就如波伏娃所指出,“理想的女人总是最确切地体现了‘别人’的人”,一旦剥掉由诗意、美和爱情编织的面纱,女性受压抑的性质就暴露出来了。可魏征还是将她和属于她的一段感情看成了威胁。其实,随着长孙氏的亡故,爱情因为主人公的离去而残缺。再不会有真实而美好的肉体来诱惑历史舞台上的男主人公,破坏他的正面形象;精神也因为死亡而凝固在一个时间点上,再也不是那么生气勃勃了,而最没有生气的部分则物化为长孙氏亲自编写的十卷《女则》。时间会抽绎人世间一切美好的感情,使之最后完成实在到抽象的转变,从真切的感受变为空洞的念想。但这还是不能消解魏征们的疑虑。这种疑虑在长孙氏在世的时候,应该不曾有过。但这只能归功于长孙氏的妥协与退让。是她的退让和内敛维系着男性世界内心底里的平和。事实上,男性所派给女性的角色,也只有在女性做出长孙式的屈从的时候才能真正实现。
但是,千年里只有一个长孙氏呀。
现在,长孙氏正安静地长眠于昭陵的地下,再不能抚慰他们的心灵。但李世民对她的思念还在。他们害怕天子会沉湎于对一个女人的思念,他们害怕李世民树立起一个重视女性、重视****的样板,他们害怕……
立在高处极目远眺,暮色苍茫。重重云烟淡化了长安的喧嚣,掩住了终南山的翠色,也隔断了遥遥相对的两个人。只有夕阳的最后光亮被上苑的云烟演绎成桃花的颜色。那是转瞬即逝的桃花呀,被晚风带着满天摇曳,带走了曾和我们偶然邂逅的短暂春天。风里巍然矗立的层观,观照出男性的虚弱和他们所憧憬的理想状态的脆弱,于是它很快就被拆毁了。
昭陵祭坛
长孙皇后逝世后,被加谥号为“文德”,所以史书中称为长孙文德皇后。到她的儿子高宗李治时,又为她加上了文德顺圣皇后的尊号。去世的当年十一月,长孙氏被安葬在醴泉县(今陕西省礼泉县)内的九嵕山上,称为昭陵。太宗为示悼念,亲自写了表文,记叙了修建山陵的始末,让人刻石,立于昭陵,表彰皇后的克己奉公和严于律己。
有心的人也许能够看到,自贞观十年长孙皇后死后,太宗越来越不像从前那样英姿勃勃,晚年的太宗不仅身体状况越来越差、开始饵食丹药,还逐渐陷于骄傲自满和个人陶醉之中,兼听纳谏的作风也已冲淡;发民力,兴作役,也不再像从前那样谨慎。这个时候,太宗怎么不去重温长孙皇后的临终遗言呢!
李世民个人小档案
姓名:李世民出生:开皇十八年十二月二十二日(599年1月23日)
出生地:陕西武功属相:马
卒年:贞观二十三年(649)卒所:终南山翠微宫中
享年:52岁谥号:文皇帝
庙号:太宗陵寝:昭陵
父亲:高祖李渊母亲:太穆顺圣皇后窦氏
皇后:文德顺圣皇后长孙氏子女:14子,21女
继位人:儿子高宗李治最得意:开创贞观盛世
最失意:发动政变才取得皇位最不幸:误食金丹而死
最痛心:长孙皇后之死最擅长:骑射、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