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上午8点半,他们把所有的牢房门打开,把我们推搡到外面去。我们被推得跌跌撞撞的,再加上阳光非常刺眼,我们都不知道迈步了。
这么多年来,我们这还是头一次一家人聚在一起,真的是心花怒放,幸福至极。我们全都变样儿了,或长大了,或变老了。妈妈已经认不出她的几个小女儿来。她与苏卡伊娜和玛丽亚分隔开来时,我的这两个妹妹一个14岁,一个15岁,可现在,她俩已是22岁和23岁的年轻女子了。拉乌夫已经是个大人,个头儿、架势很像父亲。阿代拉蒂夫也是一个16岁的大小伙子了。
妈妈风韵犹存,只是因缺衣少食和痛苦悲伤而老了许多。阿苏拉和阿利玛的头发已经灰白,都与厨房里柴灰的颜色完全一样了。
我们一个个肯定都像是活僵尸,瘦骨嶙峋,脸色菜绿,黑眼圈,嘴唇泛白,目光飘忽,头发稀疏,站立不稳……阿利玛还藏着一块破镜子片,有一天,她对镜这么一照,吓了一大跳,不相信镜中那个盯着自己的幽灵会是自己。
不过,尽管我们对重逢心中充满着喜悦,但我们却不愿有丝毫的流露,免得破坏了这份突如其来的幸福。我们一方面很合情合理地想要表达亲人重逢的那种激动,又摸又抱,可我们又不愿让刽子手们看出我们是多么希望亲人们能够生活在一起呀。我们都保持着矜持的态度。波洛见到我们竟然一个个都无动于衷,不禁感到惊讶不已,拼命地在鼓励我们相互靠近,亲热一下,还说我们今后在国王登基大典期间,可以在上午8点半至晚上8点之间聚在一起。蹲了15年苦牢之后,别人才施舍给了我们这一恩惠。
上午,我们就聚在我的那间牢房里。看守们把那间露天储藏室的铁栏杆加固了。牢房门都打开来了,我们可以走到院子里去。午饭后,我们被收监,但可以同在一间牢房里,或分开来待到晚上。
一开始,亲人重逢的那份喜悦盖过了我们的绝望心情。妈妈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看。她总也看不够我们,但是,看到我们一个个满脸菜色,皮包骨头,总忍不住要暗自落泪。不过,我们还是决定充分地享受这种亲人在一起的快乐。
这段快乐时光从3月持续到11月。为了消遣,我们开始排戏。午饭后,我们用军被搭起一个临时舞会。我们每人都分配了角色,演得十分认真。
我们还组织马戏演出。一阵鼓声和音乐声响起,演出开始。拉乌夫挥动他那根用破布条制成的鞭子甩了个响鞭,“大象”便进到场地中来了。
大象是米丽阿姆装扮的。她用双手双脚爬行。米丽阿姆穿着紧身裤,瘦得吓人。拉乌夫用他的“皮鞭”挥打地面,米丽阿姆便把两只“大象牙”竖起来。我们看了笑得前仰后合。我们彼此之间总在想方设法地寻开心,逗乐,拥抱……
下午两点钟左右,拉乌夫要到一旁去自己独自待上一会儿。他因为长期关在单间牢房里,比我们谁都更需要一点独处的时间。为了不受干扰,他用面包屑蘸上蜜,揉成小团,塞在耳朵里。我们时不时地会听见他在怒斥老鼠,因为它们在开心地抢他耳朵里的“蜂蜜面包”吃。到了晚上,我便又开始讲起故事来,讲得比以前更加带劲儿。
阿代拉蒂夫贴着我们卫生间里挖出的一个小孔往外看。他发现了一辆军车,非常羡慕,看个不够。他想把那个小孔弄大一些,再看清楚一些。那孔洞实在是太小,只有一枚一法郎硬币那么大。
一天上午,阿代拉蒂夫正把眼睛贴在小孔洞上往外看时,看守们突然闯了进来。他都没来得及闪开去。但为时已晚,秘密泄露了。波洛走上前去把洞给堵上了。
“我早就看出来你们一直在伺机越狱……”他怒斥道。
那天是星期五。根据他的精确计算,“开放日”到星期日截止。
当天晚上,看守们没作任何解释就把我们各自分开来了。第二天上午,他们便对我妈妈说,我们将像以前那样被分开关押。妈妈非常气愤,当即表示绝食抗议,直到允许我们重新聚在一起为止。我隔着墙壁听见了妈妈与看守们的谈话。
我把这一消息传送给了阿苏拉,她又转告了拉乌夫。那一天,他们开始垒砌第二道墙,以加固第一道墙。工程持续了一个星期。在此期间,我们也搞不清他们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垒墙的声响大极了,吵得我们简直都要疯了。我们已经太习惯于寂静了。
妈妈决心已定,意志坚强,矢志不移,一点东西也不吃。不过,她不希望我们也学她那样去绝食抗议。她决定自己去死。她的牺牲也许能为我们换来自由。
我试图劝说她不要这么干,但她根本不听。匆忙召开的一次紧急家庭会议上,除了我以外,弟弟妹妹们全都要效仿妈妈的做法。必须有个人出面去找波洛交涉。我接受了这一任务,因为我的体质不怎么适应绝食。弟弟妹妹们全都躺在了床上,少说话,除了水以外,一点东西也不肯吃。
一整天里,苏卡伊娜甚至连一滴水也不肯喝,但她差点儿神志不清,精神恍惚了。求生的欲望是强烈的,而且我也逼着她喝了点水。
在这次绝食过程中,看守们给我们送来了大量的食物。蔬菜新鲜,肉未变质,水果没有发干起皱。看见这么多好吃的,真的馋人,难受极了。但是我并没有去碰。我没有比弟弟妹妹们多吃什么。每天晚上,我喝上一大杯开水,水里放了一片薄荷叶,免得身体太过不适,引发疾病。
20天后,波洛跑来看我,假惺惺地说了一大堆废话,要我劝说其他人停止绝食。他声称,饿死了,就立刻埋了。但没有人为了苟且偷生而有所动摇。我根本就不听他的。
当看守们发现送来的食物越积越多,都堆成了小山时,他们便强行闯入牢房。这时,我们已经绝食了45天,身上只剩下一张皮了。
但是,情况并未有什么好转,没人愿意听我们的。
见斗争不见成效,我们完全绝望了。抗争的失败使我们一蹶不振,精神崩溃。我们的要求无人理会,连真正的囚犯都不如。我们的绝食并无任何的合法性,它肯定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我们虚弱得实在是不行了,甚至连重新开始进食都不可能。我们的身体已不再能容得下哪怕一丁点儿的食物。我们甚至感到,我们只要稍一进食,立刻就会死去。
我们的力气已消耗殆尽,我们的希望已经全部落空,我们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死亡是我们唯一的救赎。14年来,我们第一次真心实意地在呼唤着死神。
我们只有死。
我至今仍记得1986年11月26日的那天晚上。夜晚宁静、美丽,星光闪烁。皓月当空,没有浮云,就在这样的一个夜晚,妈妈用小剪刀割破了腕上静脉。
在她割腕自杀前,她一再对我说,她爱我,并让我照顾好弟弟妹妹。一开始我并没反应过来。如果说她想要自杀的话,那她完全有这个权利。但是,忧愁焦虑渐渐地攫住了我。
凌晨4点光景,我在喊阿代拉蒂夫,让他看看妈妈怎么样。
“她的心跳很微弱,”阿代拉蒂夫在墙那边回答我说。
我腾地蹿到门把手边,抓住铁栏杆拼命地喊叫:
“来人呀!我母亲快不行了!我们全都快不行了!”
无论我怎么喊叫,他们就是没有人回答我。我听见自己的喊叫声在黑暗中回荡。我因不得不哀求他们救救我母亲而感到屈辱。我看到怎么喊也不应,便威胁道,如果他们再不应声,我们就放把火全都烧死。
这下子,他们害怕了,赶紧跑到妈妈的牢房里去。我听见波洛在吼叫。然后,他们就又走出去了,根本没有给我妈妈做什么救助。
于是,我只好教阿代拉蒂夫如何撕下床单做止血带。妈妈还有呼吸,只是失血过多。
她不会有事的,可我则要活不成了。我们全都茫然不知所措。这可怕的14年所逐渐积存下来的沮丧绝望,我们肉体上和精神上的逐渐衰弱,最后变成了一种无法遏制的集体的歇斯底里。在这之前,我们一直避免发生冲突,忍气吞声,不作反抗。可那一夜,我们突然一下子全都疯了。
每一间牢房里的人,都绝望到无以复加的程度。阿代拉蒂夫在注意观察着妈妈的状况;阿苏拉和阿利玛边号叫边撕扯自己的头发;其他人也都像是生活在心理剧中,对现实已无任何的概念。
这个被我们称为“恐怖夜”的夜晚,是我们有生以来所经历的最可怕的夜晚。
这简直就是世界末日。
一切都会成为可能:杀死自己的兄弟姐妹;自杀;放火烧屋,全都完蛋……
我们4个女孩都想第一个豁出去。我们用稻草抽签,谁抽到最短的一根,谁就第一个赴死。结果,苏卡伊娜抽到了。
她躺在了自己的床上,尽可能地躺得舒服一些。我坐在她的面前,用一片沙丁鱼罐头盒的铁片和一根毛衣针,准备替她割腕。
我用铁片把她的手腕划破,用毛衣针的尖头往下扎去,然后再在里面搅来划去,见血从她腕上流出。我觉得我是在扎自己的手腕。苏卡伊娜面部痛苦地抽搐着,但是,她同时却冲着我微笑着。
最后,我终于把她的血管扎破了。血喷涌而出。苏卡伊娜面庞极其安详地忍受着疼痛。我同她一样感觉到肉疼,心疼。她终于失去了知觉,不省人事。
玛丽亚、米丽阿姆和我面面相觑,心想她一定是死了。
我们的眼睛时不时地相遇在一起,眼里满含着泪水,但是都并不流下来。我们非常沮丧,但是心里还是挺宽慰地在想,苏卡伊娜总算是解脱了。
一刻钟过后,苏卡伊娜又苏醒了过来。她浑身在颤抖。当她得知自己仍然活着的时候,非常气愤,冲我吼道:
“你不想杀死我,你不想看着我死去……”
“不是的,我是想让你死的呀,苏卡伊娜,我全都试过了,就是不灵……你看,你流了多少血呀。”
我们讨论了一小会儿。是否该替她用止血带包扎一下?不一会儿,我们实在是困得不行了。我们迷迷糊糊地歪倒在床上。
我们已经筋疲力尽。
这些未遂的自杀举动深深地印在了我们的心灵深处。与死神擦肩而过与死并无多大的差别。
这一夜,我们全都到阴曹地府里走了一遭。我不知道是什么力量、什么本能、什么精神促使我们活了下来。
噩梦在继续。第二天早上,我听见看守们的脚步声朝着拉乌夫的牢房而去。一些人在粗声大气的吼叫。
这一夜,拉乌夫也决定割腕自杀。他差一点就自杀成功了:大家都以为他已经死了。我把这一情况告诉了我妈妈,妈妈自杀之后,此时此刻也很不舒服。
白天,我们整整等了一天,也没人来告诉我们情况。晚上,他们把拉乌夫的“尸体”放在院子里,那儿冷得够戗,他们就把他放在冷风里冻着,一连4天不闻不问。
拉乌夫已经昏迷。他们想,他反正也活不长了。
可是,拉乌夫就是命大。他渐渐地苏醒过来。第4天夜晚,他仍旧躺在冰冷的院子里,身体已经虚弱不堪,但是头脑还是很清醒的。
他听见沙菲克队长在跟他的士兵们说话,于是,他继续假装昏迷不醒。
然后,沙菲克转过去对波洛说道:
“这种情况把我的一生都给毁了,我现在已经无颜面对自己的家人。我脑子里成天缠绕着的就是我们正在干的事。杀害一些孩子,我真的是无法下手。我不能这么干。上面到底想要怎么样呀?
“你真的不明白?”波洛回答道,“这不是明摆着的吗?要他们死呗。要他们全都死。而且还要把他们就地掩埋。我们是在等待时机。这是命令。”
波洛这个刽子手的这番话让拉乌夫听后如同受到了电击。他以超凡的毅力,咬着牙,爬回到自己的牢房里去,把牢房门关紧。
那一整夜他都在忙着撬地上的青石板,扩大其牢房与过道共同的那堵墙的那个洞。阿苏拉和阿利玛在她们那边也在把洞弄大。这么一来,我便可以与他更方便地进行交谈:只有一道板壁相隔了。
他躺在他的那一边,我躺在我的这一边。我们彼此看不见对方,只能通过一个小洞伸出指头去相互触碰一下。我觉得他不是在钩我的手指,而是在拧它们。
我闭上眼睛,听着他的声音。我在尽力地想象他的模样。他的声音与父亲说话的声音一模一样。
他陷入极度的沮丧和绝望之中。看守们在搜查他的牢房时,发现了他视若命根子的收音机,把它收走了。我们与外部世界完全失去了联系。拉乌夫老在责怪自己不小心,让他们发现了收音机。
“姐,”他抽泣着对我说道,“我们要死在这儿了,他们就是这么想的。我听见他们说的话了。我听见他们说要把我们干掉。第一个被干掉的就埋在院子里。”
我一连几个小时地左说右劝,让他别胡思乱想,其实,我自己心里也并不踏实。我只是要求他一定要挺住,活下去。
“不会的,”我对他说道,“我们会胜利的,拉乌夫。他们杀不了我们的。我们将进行抗争。”
我们姐弟俩就这么手指钩着手指一直待到早晨。我两眼干干的,没有一滴泪,但是心里却是酸酸的,难受至极。
但是,这个恐怖之夜,特别是波洛的那番话,改变了我们的思想状态。我们将不再任由他们摆布。我们将不再忍气吞声,不再听天由命了。
越狱的计划早已在我们的脑子里孕育着。现在,是该将它付诸实施的时候了。
地道
波洛得到指令,要加强对我们的看管。凡是尖利的东西一概没收,窗玻璃也换成了硬纸板,窗洞上的铁栏杆被拆掉,刀子、叉子被收走,甚至连缸、油瓶也都换成了塑料的,一倒开水进去,立即收缩变形,让我们哭笑不得。
此后,每个星期一、星期三和星期五上午8点,看守们都要对各个牢房进行检查,看看有无地道或洞孔的痕迹。这个恶毒的搜查计划是伯纳伊什上校想出来的,他总是千方百计地折腾我们。
这种搜查我们并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的。反正我们主意已定,都赞成伺机越狱。自那恐怖之夜之后,我们已经铁了心了。
由于老在听哨兵换岗时的脚步声,拉乌夫已经对土地的性质、声响、干湿程度非常了解了。我们让阿苏拉和阿利玛在她们牢房里挖点土来让我们分析研究一下。我们每个人都在各自的牢房里这么做。
经过无数次的讨论,甚至在阿苏拉和阿利玛的牢房里进行过几次试验之后,我们决定在与我们的牢房相毗邻的一间牢房(我们堆放箱子什么的那间小屋)挖地道。青石板很完整,正好掩盖我们所进行的地下工程。
还有一点是对我们非常有利的:我刚到比尔—杰迪德,把蒙眼布揭去时,发现这间牢房朝向一片田地,但一眼望去,可以肯定,地并未耕种过。我们从未听见那片地里有过任何人声、劳作声,或驴子的叫声。大概是狱卒们把农民赶走,不许他们在附近耕种的缘故吧。
妈妈和拉乌夫是我们中的“工程师”,他们决定了这一选址,就在这间小屋开始挖。拉乌夫对我送过去的土进行了分析研究,告诉我如何挖到外面的地面。那土是黏土,这就是说我挖到了墙基沟,然后得垂直地往下挖。
我认真地听取他的意见,照着他所说的去做,因为他很急躁,自己无法亲自动手开挖。他像是一头困兽似的在自己的牢房里不停地走动着。
1987年1月27日,在我们作出最后决定后的第二天下午,我们用一把勺、一个刀柄、一个沙丁鱼罐头盒盖和我们床上拆下来的一根铁棍,敲碎了石板缝中的水泥,掀开了几块青石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