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11月8日~1977年2月26日)
格拉乌伊宫
黑暗中歌声响起。是我第一个唱的,然后,拉乌夫、米丽阿姆、二妹、三妹、妈妈、阿苏拉和阿利玛也跟着我唱了起来。歌词大意是关于流放、希冀以及夜晚的转移的。那也是我们自己的故事。
“你们毁掉了我们的生活。”歌词叠句如是地重复着,“但是公理总会取得胜利。”
我们第一次是在收音机里听到这首歌的,当时我们身在阿沙。演唱这首歌的是几个摩洛哥青年,他们组织起一个小乐队,在摩洛哥家喻户晓。达哈姆是他们的头头,是我的一位表姐的丈夫。我们当时在合唱这首歌时,并不知道他们创作这首歌是专门为了我们的。第三次押送我们的那些警察,也跟着我们一起在唱。我把几个妹妹紧紧地搂在怀里,止不住泪水直流。
秋末冬初,我们又被从阿沙转移了,没人告诉我们为什么又急匆匆地换地方。稍后不久,我仔细一想,我觉得我知道是什么原因了。国王为了收复西撒哈拉准备搞“绿色进军”,所以必须把我们带离摩洛哥南部地区。因为我们家祖籍就是那儿,那儿有我们的许多的同情者、支持者。
在把我们押往新的拘留地的那辆带篷的小货车里,押送者们放了一块红地毯以及给孩子们喝的几罐水在大家面前。我们几个孩子毕竟年轻,对生活充满着憧憬,所以尽管车厢里黑漆漆的,又满是灰尘,而且又是愁云密布,但是,我们在尽量地想法愉快一些。米丽阿姆是我们中间最有能耐的一个,尽管这么被押送着,条件恶劣,但她照睡不误,还发出鼾声,嘴巴张着,满头满脸全都是沙子,因为车子里灌进来不少的沙土。我们看到她这副模样,觉得实在是太滑稽了,总憋不住要笑,要嘲讽她。
中途停车时,我看见有一长列汽车、摩托车驶过。沙漠中正在举行汽车拉力赛。我们离他们有几公里远,他们看不见我们,听不见我们的声音,甚至也想不到我们待在这儿。生活在照常进行,就在我们的身旁继续着,没有谁知道我们,或者也没有谁想知道我们。
经过与前几次一样的艰难的长途押送,我们被带到远在乌阿扎扎特那边的塔玛达格特。我们与我们原先的生活的距离越拉越大,越离越远了。我们被安置在一个很大的城堡中,雄踞于荒漠之上。那是一座宫殿的废墟,围墙高耸,把天空都给遮挡住了。在有些地方仍可看到它往日的辉煌,墙壁和天花板是用彩色笔和金粉手工粉刷的。塔玛达格特宫属于玛拉凯什的格拉乌伊帕夏,他的生活比合法君主都来得奢华、排场。
我们通过一道涂成蓝色的大门走进这座城堡。我们在二层,9个人住两间。楼下有一间土坯房,我们用作厨房。还有一个小房间供我们存放食物和战利品——这地方满是角蝰和蝎子,我们每捉到一条,便将它放进一只装有酒精的大玻璃瓶里。阿利玛还发现一条盘成一团的大蟒蛇,我们倒是不怎么害怕,可看守们却吓得不得了。他们一看见那条大蟒蛇,立刻惊叫着跑出去了。
白天我们在楼下总生着的火旁边洗漱。妈妈想出了一个好办法,弄了一个桑拿浴浴室。我们把五根粗大的芦苇用绳子绑在一起,顶起一块大塑料布,做成一个印度式的锥形帐篷。妈妈把几块砖头烧热,放进一只小桶,拎进帐篷里,然后,她便往那些烧得烫人的砖头上洒水,立刻热气升腾。大家便轮流进帐篷里“洗浴”,妈妈带着阿代拉蒂夫先进去,然后是两个小妹妹和我,接着是米丽阿姆,最后分别是拉乌夫、阿苏拉和阿利玛。对于我们来说,这简直就像是进土耳其浴室,是一件极其快乐的大事情。
进入主楼的那两间房间,必须爬又高又陡的楼梯。走上二楼,有一扇门,朝向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窄得像是一口长棺材。走廊尽头有一间小房间,我们的行李就堆在那里。这间小房间不透亮,后来我们发现了它有一个小门,朝向一片绿洲。
然后还得再登三级台阶才能到达我们的地界:一个大厅,水泥地面,有一些小窗透亮,小窗旁有两间凹室,其实是两条长长的过道,天花板很高,但却又窄又暗。这儿就是我们的卧室。室内有一个洗脸池和一个坑,供我们洗漱和方便。那间大厅号称“内院”,我们在里面放了几张桌子当课桌,放了一张地毯供阿代拉蒂夫在上面玩耍,还放了一张褥垫,供妈妈白天放她的收音机和书籍。
家具简陋,奇缺,但是我们尽一切努力利用仅有的一点东西把屋子装扮得舒适、温馨。床头柜都是一些普通的可口可乐的箱子,我们在上面蒙上了漂亮的布。我们把一些照片挂在墙上,还把一些小饰物、镜子、小玩意儿也挂在墙上,让屋里多少有点人气儿。
一开始我们全都挤在第一间凹室里,就把草垫子直接铺在地上睡觉。冬天,天实在是太冷,我们就着煤气灯烘手。夏天,闷热难耐。沙漠的酷热让我们吃尽了苦头,受尽了罪。
经常会有一些“访客”前来拜访我们,那是一些饿得厉害的野地里的老鼠。我们用大棒子把它们打死。拉乌夫拎起一桶水往一只老鼠身上泼去,结果被抓伤了脸:那只老鼠被水泼湿,一下子疯狂起来,凶狠地向我弟弟身上扑过去。
我们的夜晚是极不平静的。妈妈十分不安,每天晚上,当她就着煤气灯看书的时候,她都感到有什么东西呼着气从她脸旁过去,总觉着身边有点什么玩意儿存在。拉乌夫则经常会做一些可怕极了的噩梦。
我们决定换一间凹室。可是,换了房间之后,又轮到玛丽亚做起了噩梦来。她经常满脸汗珠,惊叫着醒来。妈妈则总觉得身旁有什么东西存在。
一天早晨4点钟光景,我听见有脚步声、人群的低语声,一些人拎着空桶在厕所里和楼梯上走来走去。这些幽灵让我发怵。一天晚上,我在房间中央躺下来后,清晰地感觉到有一个身高似一儿童的女人躺在我的身上,把我紧紧地搂住,几乎令我喘不上气来。我立即把大家都叫醒了。这一下,谁都无法再入睡了。妈妈便跟我们念《古兰经》,驱除幽灵,一直念到黎明。
我们把这一情况向对我们最好的警察中的一位说了。他相信了我们所说的,并告诉我们说,这地方常闹鬼,因为城堡是在一片坟地上修建的。我们是不是遇上了群鹰乱舞?鬼魂是不是跑来找我们算账了?我们能够与活生生的敌人作斗争,但是,与幽灵相争那可是我们力所不能及的。
我们又换了一间凹室。可是,幽灵(如果真的是幽灵的话)仍旧待着未走,只是它们表现得没有先前那么凶狠了。妈妈仍旧感到脸上有一股气掠过,但是,她对此已习以为常了。几个月之后,我们的夜间访客便全部销声匿迹了。
我把头几天用来安顿我们大家,我安排好了我们的生活。我在保护着自己的弟弟妹妹们,给他们留出他们的活动空间。在这种与所有的人、所有的一切相隔绝的虚幻般的生存状态下,我尽可能地让生活保持正常的节奏。
我白天要给弟弟妹妹上课。我很认真地担当起了小学老师的角色。我安排了不同年级的课程。两个小妹妹上一年级的课程,拉乌夫上三年级,米丽阿姆上二年级。我们7点左右起床、洗漱、吃早饭,然后,8点半左右开始学习。我给两个小妹妹听写,然后,让她们把听到的做一遍缩写,再做逻辑分析,回答一些语法问题。然后,我便让她俩复习。接着,我便按照同样的方法教拉乌夫,再教米丽阿姆。我在他们中间走来走去,给他们答疑,对他们弄不懂的地方,再重复讲上一遍。
我要求他们每个人每天必须背五六个新的单词,还要弄懂字典上的解释,然后,再要求他们用这些单词造句,或串起来写一篇小短文。后来,我又加进一些英文单词和阿拉伯文单词让他们背、写、用。拉乌夫负责教她们数字,教学大纲大家一起来订,他负责教。
在我们上课的时候,妈妈便在忙着为我们做午饭。饭菜倒是不用定量的,但是我们没有水果、黄油、牛奶、鸡蛋吃,弟弟妹妹们也没有糖果吃。妈妈准备好饭后,便来照管小阿代拉蒂夫:教他认字母,同他一起玩,就像是在托儿所里一样。阿苏拉和阿利玛帮着我妈妈做饭、搞卫生、洗衣服、收拾东西。闲下来时,阿利玛便织毛衣,而阿苏拉因为不识字,便复习我教给她的认写生字。
上午的课上完之后,大家便洗洗手,活动一会儿,然后上桌吃饭。下午两点,继续上课,这样也就给妈妈留出了点时间,让她好好休息休息,听听新闻广播。每个星期六,我不给他们上课,但是我们会选择一个题目来讨论,一讨论就是一个上午。
拉乌夫与妹妹们对第一次世界大战特别感兴趣。他们也挺喜欢地理的,我们便在想象着做环球旅行。我们谈论我特别着迷的路易·德·巴维埃尔二世,谈论他的国家、他的历史。这种学习方法并不正规,但是,弟弟妹妹们却很喜欢。
将近下午6点光景,我们便到“外面”去撒欢。我们被允许走到一个小院子里,那儿很暗,四周尽是高墙围着,让人有一种被大墙包围住了的感觉。不过,这儿可是我们唯一可以呼吸到一点新鲜空气的地方。我们在地上铺了一张地毯,点上一只小煤油炉,妈妈为我们做薄饼吃。我们很欣赏这种“课间休息”,它让我们有家的感觉。
然后,我们便去洗澡,接下来就是吃晚饭和必不可少的阅读。姑娘们倒是挺喜欢读书的,可拉乌夫却不怎么喜欢。必须给他找点战争、冒险方面的书籍或印度支那战争中的飞行员或士兵的故事,他才肯去读。平常,大家一般要读到晚上10点,周末则读得更晚一些。
夜里,蝙蝠会飞落到我们的头顶上方栖息着。一开始,我们很怕它们,后来,我们却盼着它们飞来,好哄赶它们玩。
我们每月还要举行一次演出,大家都要积极地准备。我临时编写了两个剧本,一个是法语的,一个是阿拉伯语的。我还不满20岁,精力充沛。我照管着弟弟妹妹,让他们青春勃发、天真无邪,以便实现我儿时的梦想。我既当编剧、导演、编舞、乐队指挥,又当演员。
我们唱歌,跳舞,演哑剧。我们只有一位观众——我们的母亲,我们演这些节目就是为了让她散散心。我们在作准备时是十分认真的。我们把自己的衣服翻箱倒柜地找出来,加以剪裁修改。我把阿苏拉的头发剪短,模仿米海伊·马蒂厄的发型,因为我要让她在剧中演唱一首米海伊的歌曲。可怜的阿苏拉不认识一个法文,我们就放米海伊唱的那首歌,而让阿苏拉在台上模仿后者的演唱动作,说实在的,这也太难为她了,我们也不省力,一遍又一遍地教她,纠正她。结果倒是滑稽得令人捧腹。
我经常要一人扮演多个角色,甚至反串角色。我有时扮演一个男人,穿上长袍,下巴上还蓄着一撮小胡子,而拉乌夫则反串我的妻子。他身材高挑,腕上长毛,身着摩洛哥式女装,假乳高耸,动作扭捏、娇柔,真的是滑稽有趣极了。在整整两个小时的演出过程中,妈妈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看见妈妈高兴,哪怕是暂时的高兴,我们也觉得值了。
有些星期六的晚上,我们还仿照起蒙特卡洛赌场来。我们家的能工巧匠苏卡伊娜和拉乌夫制作了一个轮盘赌的转盘,还描绘成绿地毯,妈妈则凭借自己的记忆帮助我们排好号码顺序。一颗干鹰嘴豆充当了滚球。拉乌夫扮演格拉斯·凯利公主,而我则扮演雷尼埃国王。拉乌夫穿上一条袒胸露背的晚礼服裙,他化了妆,做了头发,尽管模样不怎么像格拉斯·凯利,但也算是让人拍案叫绝了。我们还做成一些商店,像阿沙的商店那样。我们甚至还搞了一个超市。
我还经常跟弟弟妹妹们讲述我少年时期的一些最精彩的片段。过去的事情我并没怎么忘记,对过去的回忆正是我抵抗焦虑忧愁的有力武器。所以,我禁不住总要去想。我们每一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历史可向别人讲述,以便证明我们尽管还年轻,但毕竟经历过,当然,阿代拉蒂夫不在此列,他还什么都不懂哩。但是,随着岁月的流逝,一些人的回忆与另一些人的回忆搅和在了一起,发生了变化,产生了歪曲。我的弟弟妹妹们的回忆就把我的回忆中的某些情节掺和进去了。我们就这样在拼命地与威胁着我们的空虚、寂寥抗争着。
我们必须学会这么多人挤在一起生活,空间狭小,条件简陋,屋里太黑,卫生条件差、孤独无助,身陷囹圄。弟弟妹妹们在逐渐长大,这可不总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尽管我尽了最大的努力,但是他们还是深深地感到他们过着一种不公正、不正常的生活。拉乌夫把忧伤埋藏在自己的心底里。他刚到塔玛达格特时,是15岁。在一个男孩最需要父亲的年龄时,他却失去了父亲,这对他来说是个多么大的打击!他甚至都无法为父报仇,而他却这样在长大,有苦无处说,在他身边的又只是女人和小孩。他可以说是我们中间最痛苦的孤儿。
苏卡伊娜过着的是一个艰难的童年生活。她难以适应这种生活,她忽而忧伤,忽而高兴,随即又悲从中来,沮丧绝望。她每天都往我枕头底下塞上一封信。她在信中告诉我说,她爱我,向我倾诉了她的不安、疑虑、幻想、需求。我知道后,便同她耐心地交谈,想尽可能地让她放松、想开一些。
我与玛丽亚彼此更加了解,但是,我俩的沟通却更加困难。她很脆弱,稍有点事情就能让她精神崩溃。她一遇到点什么事,马上就不吃不喝,不想说话,也不想动弹。从她的目光中你就能看出她有多么地惊恐。她当时看上去真的是吓傻了。
米丽阿姆身体不好,丧父之痛、监狱中的生活条件,让她难以承受。我们不得不求助看守帮忙,给她弄来一些名为“莫加东”的毒品让她服用,但尽管如此,她的癫痫病仍经常地发作,而且间隔越来越短。可怜的她,发作起来真的是非常可怕,可我们只能在一旁干瞪眼,无能为力,没法帮她减轻痛苦。发作最厉害的那一次,她把煮开的奶锅都给掀翻了,烫伤了大腿。由于缺医少药,她那烫伤处延长至几个月之后才结痂。
我们大家对小阿代拉蒂夫倾注了最大的爱心,因为他这么小小的年纪就失去了童年。我们给他用硬纸板和木头制作玩具,给他讲故事,逗他哄他。我们笨拙地对他保持一种过分保护的疼爱,致使他获得自由之后,更加地痛苦不堪。我们只考虑让他不感到眼前的种种痛苦,但却没能教给他如何面对未来。可是,这能怪我们吗?我们有别的选择吗?
那个通灵者说得对:我们一直受庇佑。最严重的病痛相继而来,可是我们每一次都幸运地逃过了。我得了一次腹膜炎,高烧数周不退,差点送了命。妈妈一直在我床前守护着我,不停地把湿毛巾放在我的额头上,以降低我的体温。
一名男护士给了我一点阿司匹林,那是他所拥有的唯一的药。见我的病情没有好转,监狱的头头便把情况报告到拉巴特了,但却如石沉大海,没有回音。我独自与这剧痛抗争着,不让自己昏迷过去。等烧退了之后,我瘦了很多,头发也都掉光了。但是,我总算是活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