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见到这位衣着朴素却不失威严的书院大儒后,到对弈三局,惨败三局,再到棋局结束后三师兄与老人的闲聊,杨青帝都没有听到这位重剑无锋的书院大儒说过哪怕一句语出惊人的言语,但那无意中吐出的寥寥几句,就如同乡间长辈对自家孩子最质朴简单的语言,不动听,不豪迈,却是那世间最真挚不过的道理。
杨青帝走出院门,想起那最后一局棋,面带惋惜,觉得如果再努力点,或许就可以下的更好。杨青帝倒不是想得到那位老人的赞赏,只是存了一点不为人知的小心思。
嘿,你瞧,连我这么个在昆仑山上最不学无术的小弟子,都能与那位书院大儒对上几子,证明我三师兄当年没有选错地方,昆仑山,的确名不虚传嘛。
三师兄太白望着杨青帝离去的身影,与老人对视一眼,相识一笑,以他们的城府以及阅历,哪能瞧不出小家伙那点细微心思。
太白重新坐回原位,将棋盘打乱,左手轻轻拈起一颗黑子,轻轻落下,然后右手再拈起一颗白子放在棋盘自娱自乐,颇为自傲,轻笑道“先生,我家小师弟如何?”
老人没有言语,静静看着这位原本可进入书院继承院长衣钵的男子缓缓复盘,那双充满着岁月流逝痕迹的苍老枯手缓缓握住一枚白子,轻笑道“除了你这个小子,很久没有人敢与我下棋开局便落天元这么一无理手了。”
“小师弟心高气傲,望先生不要怪罪。”说是如此,而那单薄男子笑眯眯道,哪有半点忐忑表情。
“第一局相当于试水,想摸清自己是否有一丝机会侥幸赢下,第二盘大致摸清后真正放下包袱,平静如水,不争一时荣辱,棋路四平八稳,哪怕最后输棋也没有半点情绪,颇有点宠辱不惊的意味,而到了第三局,以知赢棋无望,没有退路,索性破釜沉舟拼一把,棋势不死不休。若不是下到第三局,就连我也很难看出来这小子根骨里的野性如此强烈。”
老人缓慢点评,最后抬起头,意味难明“若是放在庙堂沙场,江湖争霸中,会吃小亏,但没有过不去的坎,能成大事,可是对于修道一途,此等心性。。不好说,不好说啊。”
太白低声轻语道“我也是今日才发现,小师弟看起来表面懒散随意,但骨子里没想到如此刚硬霸道,与大师兄有点相似,可是又不太同。”
老人抬了抬眼睛,有些好奇的反问道“就连你以前也没发现?”
单薄年轻人好气又好笑道“这小子以前与我下棋从没有如此过。”
老人哈哈大笑。
太白无奈摇了摇头,望着远处群峰雪景,山中岁月转眼便不知何年,闭上眼思量一会,轻声道“青帝马上便要及冠,请先生赐个字可好?”
张姓大儒玩味道“先不说那位老人尚在,就现在以你太白的学问心境赐个好字又有何难?”
太白摇头轻声道“师尊说了,此事若是有书院前辈帮忙是极好的。师尊既然没有亲自赐字,做徒弟的又哪敢擅自做主,麻烦先生赐个字吧”
老人闭上眼,想了想,沉声道
“当阁对弈三局,犹以第三局最为壮阔惨烈。杨青帝,字三皇。如何?”
在某种程度上傲气不弱于任何人的昆仑三弟子太白闻言站起身,弯腰久揖不起。
杨青帝回到紫竹院,弯腰便倒在床榻之上,思索着三师兄所说的话语,及冠之前不必担心,也就是说及冠之后便真要下山去跟那个年轻剑客打一架?
杨青帝不用去想便知道那个年轻剑客的来意,这几天跟韩道德问了问。
剑阁,当世大派。
位于大陆以南,东临黄河,西碰蜀山。剑阁阁主沈剑一百年前横空出世,以手中一把轩辕败尽天下各路高手,可谓是当之无愧的剑道魁首,而立之年在黄河悟剑,随后一剑开黄河,被人尊为剑仙。
这些年来天下剑道高手尽出剑阁,偶有例外。
唯一被世人所知,不属剑阁却能在剑道上一骑绝尘的人物只有有两位。
而这两位的结局似乎都不怎样。
一位在年少时剑道便以登堂入室,号称天赋异禀,打遍天下无敌手,与剑仙沈剑一年轻时相似,只可惜听说在襄樊城时因一女子入魔,屠戮城中居民,最后被正道人士所围杀。
另一人则是横空出世,原先的江湖上无他消息流传,只是近些年前往剑阁挑战沈剑一,传闻与这位剑道修为深不可测的剑仙斗了三天三夜,最后自身佩剑坠入黄河而败,虽战败却无一人敢怀疑这位年轻剑道高手的实力。
可谁料到,如此一战成名天下知的剑客刚在江湖上崭露头角,便从此消失不见了。
看看,练剑的除了那位剑仙可没谁能有好下场。杨青帝原先也想学剑,可一直是个懒散性子,加上山上也无用剑之人,所以后来也就算了,等自从知道了这几位剑道天才的下场,就更没半点兴趣了。
山脚洛阳城中的那个剑客打的什么心思,摸爬滚打了两年江湖的杨青帝自然心知肚明,凡是出来闯荡江湖的世家弟子无非就是想闯出个好名声,其中最容易的无非就是能找个好对手,名气大实力小为最佳。最好身后还要有个靠山,特厉害那种,这样传出去才有面子。
这样一想,不找自己找谁?杨青帝好笑的叹了口气,不知是嘲讽还是诉苦,喃喃道“柿子果然是要找软的捏啊。”
就在这年的冬天里,杨青帝回山两月后,大师兄妖一土亲自在山中为五师弟杨青帝行及冠礼,原本为师尊陈一仙所办,只是临走时授意妖一土代劳此事。
这一日,山下近千道士齐齐上山。十八观小道在昆仑后山一座小庙空地前按辈分依次站定。以韩道德为首十八观道长在前排以一线之姿排开。
妖一土双手持三根祖香,朗声道“今日昆仑山陈一仙座下五弟子杨青帝及冠,祭天地拜师祖!”
近千道士一起弯腰,声音响亮,震破天际
“恭迎师叔祖及冠!”
身穿黑白道袍神情平静的杨青帝站立在最前方,弯腰作揖。直起身时山风吹来黑发拂起,飘逸如谪仙。
声势惊人。
后山旁小空地内坐有一独臂老仆,眼神看到这幕咧嘴傻笑。
一身青衫的三师兄太白站立远方,一手握卷,一手负于身后,只是微笑。
行礼完毕的杨青帝被妖一土领进这座门口刻有昆仑两字的小庙上香,杨青帝是第一次进入门内,好奇打量过后,发现身前那一排排密密麻麻尽是已死之人的牌位,整座小庙与灵堂无异。
杨青帝目不斜视,将三根高香插入正中香炉,礼成。妖一土那张俊逸的面庞这才露出一丝笑容。
从前些日子三师兄的谈话,以及今日韩道德以及其他道长摆出如此大的阵势,仅仅自己的一个及冠礼,杨青帝一直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直到此时才有空小心翼翼问道“大师兄,这次及冠是不是有啥特殊含义?”
妖一土转过头来笑眯眯道“有。”
杨青帝扯了扯嘴角,看见大师兄那副狐狸般的面庞,敏锐感到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苦着脸道“我能挺住。”
妖一土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就如同一个门派讲究面子和里子,面子不能让人家欺负,里子就要讲究底蕴和城府。近些年你也该听说过,沧海,书院,天山等地都有一位惊才绝艳或资质出众的弟子出山行走天下,他们就相当于这个门派的面子。一般来说,像这等圣地本是隐遁追求那无上天道,但毕竟不是真正的隐世之人,和凡尘俗世都或多或者有一些利益情仇瓜葛,有时候不可避免就需要有人出来能代表此地说话,并且还能磨砺门下弟子,而所选之人道行越深,资质越高,就更能代表此派的繁荣昌盛,这种人一般被世人称为出世之人。近些年我们昆仑沉寂了太久,所以。。。”
杨青帝一脸无辜眨巴眨巴眼睛,怀着最后一丝希望轻声问道“道行越深?名望越高?”
妖一土面庞似有些僵硬,沉默一阵,随后用力拍了拍小师弟的肩膀,道“就算不是也不打紧,这是师傅亲自定下来的,想必肯定没问题”
杨青帝听着师兄大满是敷衍语气,一脸无奈,摊开双手恼火道“所以我就真成了什么莫名其妙的出世之人了?不当行不行啊?”
“”不行“”
妖一土走到门口,十八观道士行礼后便陆续下山,这位以一身白衣山在天下闯出了硕大名堂的昆仑山大师兄丝毫不顾及身份,随意的坐在门槛上,等到杨青帝也走出庙门时这才缓缓道“这件事在你离开的这两年,师傅与我,你三师兄,两位师姐都曾商量过。你知道的,你二师姐自小对你严厉,但打心底却是最为疼你,这次她本来并不赞同,就连师父也费了不少口舌,最后才勉强答应下来,还死缠着师父说你打小性子就惫懒,怕你被外面的人欺负,要我这个大师兄亲自来保障你的安全。而你的四师姐就更简单了,直接绕过了师傅,给我写了封信,大概意思就是要是你出了什么事,我这个大师兄也就不用当了。”
妖一土露出一丝笑容说道“瞧瞧,你两位师姐多关心你,这都给我下军令状了。”
杨青帝闭上眼睛,嘴角笑意温暖,叹了一口气“那就没办法咯。”
“大师兄,咱们昆仑上一个出世之人是谁?”
“是我”
“那为什么三师兄没有做那出世之人?”
“太白不愿修道,只愿读书,并且这次是你三师兄主动推荐你来做这位出世之人。”
“。。。”
“大师兄,出世之人该做什么?”
“骂人,打架。”
“嘿,骂人我在行,打架跟谁打?”
“书院,沧海,剑阁,等一切有名的圣地,谁厉害跟谁打。”
“大师兄,你当年打输过吗?”
“没有的”
杨青帝突然直起身,问道“那输的人会死吗?”
妖一土平静说道“有的会,有的不会,对了,你身后庙内那些排放的牌位,便是昆仑山千年来已死的出世之人。”
杨青帝嘴角颤抖,严肃道“大师兄”
妖一土扭过头来,问道“怎么了?”
杨青帝认真道“我发现我现在很想读书,不如我先去观书阁跟三师兄读上个几十年再说?”
妖一土站起身离开,轻描淡写送了一个字。
“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