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脚下的村民与道馆道士终于见到了这几年都深入简出的年轻五师叔祖,传闻这位以放荡不羁而闻名的小仙人最近外出历练,过了这么久可算是回来了,看那架势似乎没白学,身后背负了一把以往从未见过的玄黑古剑,风尘仆仆间神情相比以前也稳重了许多,让众人都有些惊讶,只是瞅着还是有些不对劲,略一思索才发现,原来是常年跟在五师叔祖身后的那个独臂老头儿不见了。
到哪去啦?路过小庙村时那个曾经与杨青帝回家时斗嘴过的小家伙二娃在村口鼓起勇气问了一句,正是匆忙赶回昆仑的年轻人没有丝毫架子可言,想了想笑道回家种田去了。
在他想来,这应该是最好的结局了。
杨青帝从十万大山回程,若无意外等处理一些事情后又要千里迢迢赶往江南剑阁,紧接着大师兄所说的书院龙凤榜即将也要开启,这趟行程实在是有些紧凑,不过即便如此,杨青帝在到达昆仑的时候依然没有着急上山,一个人来到道德观,这两年在山上只顾着埋头练剑,然后又远赴十万大山,与年少时的玩伴都没有时间好好聚上一聚,见面时不管多熟悉终究还是有些许不大不小的隔阂,恰恰不管韩生安还是杜泪泪又都是个钻牛角尖的个性,有些心里话不说不行。
在道德观见到韩生安的时候这家伙兴致不高,神色有些不自然,面对杨青帝时眼神躲躲闪闪,后者视若无睹,执意拉着他出门,在洛阳城中大街转了转,杨青帝颇有兴趣的带着他打量着两旁摊贩,突然望见身旁同龄人还是那没精打采的样子,笑道“哟,怎么有气无力的,难不成这几个月在家里当不成大侠就觉的人生没了追求?看破红尘要出家?”
光凭相貌来说从小就显得特别坚毅粗犷的韩生安沉默了许久,张开嘴又闭上。
杨青帝走到一个偏僻小巷,坐在小台阶上,等待着身旁人也坐下后,望着远方随意道“看你这失魂落魄的模样,估计就是这几天要走了?”
韩生安闻言如遭雷击,转过头呆呆望着杨青帝。
杨青帝佯怒骂道“傻犊子,那北妖帝国的碟子都到老子屋下面来了,真以为这些年让你爹负责山下事务,就当我们全都是瞎子啦?”
韩生安双拳握紧,眼眶泛红,久久没有说话。眼角突然望见一个拳头凌厉飞来,没有丝毫反抗,紧闭眼睛。
下一刻,没有预想而来的疼痛感,韩生安迷茫的睁开眼睛,却发现那双大手突然张开狠狠的拍了自己后脑勺一下,韩生安哎哟一声,杨青帝摇头骂骂咧咧道“跟你做兄弟真是吃亏了,功夫差不说,脑子还特笨,有些事不说明白你就转不过弯,老子从你们进山的第一天起就知道你们是北妖那边跑过来的家伙,当初收留你们其实就是常听人说北妖那边的人个个杀人如麻,嗜血成性,纯粹图个好奇而已,结果没想到后来和你这傻犊子倒做了兄弟。所以你也别觉得是骗了我,还愧疚内疚什么乱七八糟的情绪,完全不需要,那个跟你爹近些年联系的谍子我留着特意没去收拾,才能让他蹦跶到现在,不然一个敌国的家伙在昆仑山大摇大摆出现,我大师兄再怎么宽宏大量也不会容忍的,另外,最重要的一点,想骗大爷我的人还没出生,知道不?”
韩生安张大嘴巴,一脸惊讶。
杨青帝继续骂道“还有,你他娘的能不能别露出那个幽怨的表情,恶不恶心,我又不是个娘们,真当身后有几个小媳妇为你哭的死去活来的,就觉得连老子没了你也就活不成啦?我还就要一哭二闹三上吊求你回来?你小子少臭屁了,他娘的,看见我身后那把剑没有?老子以后可是要成为剑仙的男人。就上次带你去山上看的那个石壁上的娘们知道吧,那估计也是你的老乡,嘿,漂亮吧,要是等她啥时候走了我说不定还会好好哭上一场,至于你,省省吧!听明白没?”
韩生安用手擦了擦眼角,不停点头。
杨青帝似乎口有点干,砸吧砸吧嘴巴语重心长道“当初只知道你们是从北妖过来避难的,也懒得问你们原由,你爹那谨慎的性子能做出这种决定,看来十有八九是没问题的,只是你自己还是要多加小心,你爹真的不容易,听说前几年你对你爹经常低三下四的说话有怨气?”
韩生安愣了愣,小声嘀咕道“对青帝哥和山上几位先生没关系,毕竟当初没有大先生收留我和我爹都得饿死,可凭什么对那些私下都指着鼻子骂我爹的老家伙还陪着笑脸说话,我爹以前不是这样的,他这样活着不憋屈,我都憋屈。”
杨青帝笑着道“是不是骂你爹当我的狗腿子,为虎作伥,根本不配做一个修道之人之类的话?那你有没有想想你爹是为什么?”
韩生安点头后又摇头。
杨青帝眯起眼睛回忆道“我记得那时候道德观观主是另外一位老人,你还很小,你爹就抱着你来到昆仑山,大冬天的两个人就两件单薄衣裳,满手都是冻疮,唯一的一件外套就厚厚实实的搭在你胸前,我和三师兄那天凑巧在里面赏雪,你爹就在门口讨要了一碗粥,整整一大满碗我就看见你爹二话不说就给你喂了下去,然后缩在门口,等你心满意足喝饱了才端起碗去添一添碗中的残羹剩饭,说是剩饭都不对,因为里面就剩几颗小米粒了,也不知道你小子哪那么能吃,再后来你爹在道德观住下,老人去世后顶替观主位子,看起来一帆风顺,水到渠成,可谁又知道他暗地里又付出了多少努力。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只要是个人都有脸皮,只分多少而已。但是你爹,跟人卑躬屈膝,把那虚头八脑的自尊丢掉,我肯定全都是为了你而已。这十几年拼搏到现在,照理说十八观之首的位子在昆仑也不差吧,衣食无忧,但为什么又要放弃一切回到北妖?你觉得他又是为了谁?”
杨青帝拍了拍韩生安的肩膀,柔声道“你爹可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咱们可不能像以前那样糊里糊涂的过,该长大了。”
杨青帝似乎是在对身旁同龄人说教,又像是在对自己低语。
韩生安低着头看不见表情,良久轻轻嗯了一声。
杨青帝站起身,笑道“要真说起来,咱哥两好久都没一起喝酒了,走着?”
最终两人在洛阳城中最为有名的醉仙楼大醉一番,杨青帝笑,韩生安哭。天色以黑时两人才互相搀扶着回家,等到达山脚道德观时韩生安已是昏醉不醒,杨青帝将他送回自己房间,再用清水洗了把脸后没有着急离去,在院子门背靠斜廊而坐,不过一会背后就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
一直没有露面的韩道德与杨青帝并肩而坐,已经脱掉了那身昆仑道袍。
杨青帝望着远方,道“韩道德,可别死在那边了。”
没有再故作姿态哗众取宠的韩道德面无表情的时候的确是有一番雅气出世姿态,虽然两鬓斑白,但仔细打量却还是如一罐存封多年老酒的醇厚味道,也难怪这十几年昆仑山山脚下的香火多了些,大部分都是洛阳城中的那些半老徐娘。
韩道德微沙哑着声音道“原本以为是三先生会来。”
杨青帝笑道“要是我三师兄来,你就走不了了。”
韩道德点了点头,破天荒说出了心里话,感慨道“大先生眼高于顶,求的是那无上天道,自然不屑理会这些小事,而小先生与生安感情深厚,又是极为重情之人,我也不担心,说老实话,这些年我上山时心里最畏惧的其实就是三先生。”
杨青帝故作惊讶道“难怪你这些年从来不去观书阁,原来是因为这个。”
韩道德沉默一会,转过头极为认真道“我这些年从未对昆仑有过任何不轨举动或者想法,也绝对不会透露任何关于昆仑的事情,也请因此希望小先生不要对生安有任何芥蒂,这几日当他知晓要离去的时候,总会问我日后与你还能不能做成兄弟。”
杨青帝摊手打趣道“昆仑山上一共六个人,一个常年不在山上的老头,两个离家出走的师姐,剩下三个大男人干瞪眼,你要是把这些说出去估计别人都会当你有病。另外我也要谢谢你,这十几年来没让我在山上闷死,倒还真麻烦你了,听大师兄所说他们小时候那可就是没日没夜的坐着,坐着,又坐着,真是想起来就发麻。”
韩道德无声一笑。
杨青帝站起身拍拍屁股洒脱道“要是相信昆仑的话,直接从大道走便是,冰原边界自会有人为你们放行,走了,告诉生安一句,不管以后如何,都是兄弟。”
韩道德看着对方离去的身影,眼神复杂,感叹道“此子大气啊。”
道德观前面的老槐树上迎风飘舞,不知不觉便掉落了两片树叶。
三日后,昆仑山上传出噩耗。
道德观观主韩道德因病去世,落叶归根,由其子韩生安护送回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