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梅跟着季游陌,一路帮她撑伞,因她走得太快,夜色又暗,跌跌撞撞的,一路艰难的走到白花馆门前,却见季游陌骤然停住了脚步。
越过她的身姿,落梅往前看过去。见中庭大雨零落,地面一片泥泞,湘灵却依然固执的跪在树下,无声的祈祷。宛如一座已经变作化石的雕像一般。季游陌怔怔站着,不言不语。
毕竟是直系血亲啊,其中一个人有事,血脉相连的人自然会因此而担忧,虽然此刻她还不知道戢武王已经战死,但,为那位“兄长”担忧的心情,季游陌清清楚楚可以体会到。
落梅在她身后撑着伞,她透过雨帘看着树下的湘灵,许久,一字不言。
落梅等待很久之后,终于忍不住,轻声道,“娘娘,咱们先进去吧。等会儿陛下还要过来呢,总得先换身衣服。”
季游陌却轻声问道,“该怎么跟她说呢?”
说话的时候,就一直看着中庭里已经被大雨浇的透湿的湘灵。落梅不知该如何作答,隔很久,才道,“早晚是要知道的吧,不一定非得咱们告诉她,等陛下来了再说吧。”
大概心里也早有预感,因此在这深夜的大雨之中,绝望一般,一遍遍祈求上苍。但神的意志,岂会因凡人的恳求而转移?
终究只能转身,先回自己殿所了。
何苦要断绝他人的希望,看着湘灵现在这个样子,她已经觉得够不忍心了,更不愿再看见她绝望的表情。
正殿之中,她坐在小轩窗下,任由落梅摆布,替她换了干净的衣服,又帮她把头发擦干重新挽好。夜已经深了,也无必要上那些浓艳的妆。她漫不经心问落梅,“你说就让她这么在中庭里淋雨,会生病的吧?”
落梅一时无语,隔了一会儿,她又自己说道,“算了,生病也没什么了。倒是病了好。心里难过的时候,若是病得迷迷糊糊,也许还能好受一些。”
这些事,她自己也是深有体会,早就知道,最冷不过心寒。身体的苦痛,与心中辛酸相比,几乎不值一提。
索性不去管她,也许还好一些。
坐到后半夜的时候,北辰郁秀莲才过来。大概是因为匆忙而来的缘故,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因为大雨的缘故,不愿在这样的深夜,让抬着御辇的人跟着一起淋雨,反正持中殿距离白花馆也不是很远,索性是让方凌烟替他撑着伞,亲自走过来的。一路上不管再怎样小心,衣衫多少都沾湿了一点,倒是少见的狼狈。
进殿之后,北辰郁秀莲先是无声的抱了季游陌一下,却连提也未曾提起湘灵的事情。只说道,“前几****就听说了,你哥哥再度擅离职守,从南疆那边离开。我想大概就是去东海郡那边援助戢武王了。只可惜还是来不及。”
季游陌睁大眼睛问道,“他可还平安?”
北辰郁秀莲老老实实答道,“不知道,前线没有传来他的消息。”
停了片刻,又叹道,“我早知道他跟戢武王之间有些不妥,因此才将他自东海前线调离,却未曾料到,还是拦阻不了这一切的发生。”
季游陌低声道,“是哥哥的错,身为北隅臣子,不该爱上邻国的王。但情之一字,岂能由人。我倒是宁愿他们从来未曾相识过才好。”
但却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再懊悔也没用。北隅郁秀莲沉默片刻,隔窗注视着湘灵的身姿,叹息道,“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啊,是朕的错。若是当时不曾匆忙撤离,也许她还不至于孤军奋战,死在沙场上。”
但当时情形,却也由不得北辰郁秀莲,慕仙柔重伤,他只能不顾一切立刻赶回天启。大错已然铸成,再说什么也没有用了。
却听北辰郁秀莲叹息道:“真不知道该如何跟她交代。”
季游陌沉声道,“戢武王真的死了么?”
“听说是死在战场上的,尸首在东皇手上,斩首悬于城楼示众,怕是不会有假了。可惜了。”
戢武王虽然霸道,但至少行事光明磊落。与她相比,城府难测的东皇更不好对付。
但当时,是为了救慕仙柔而放弃戢武王。即使到最后还是没有救回来,北辰郁秀莲亦不会因此而后悔。
只是在这样的雨夜之中,看着湘灵孱弱单薄却又倔强跪在雨中的背影,就难免生出几分愧疚了。
季游陌知道他的心思,便轻声道,“陛下不必担心,我会照顾湘灵,只是,”她接着说,“我哥哥的事情,就交给陛下了,还请陛下无论如何不要怪罪他。”
北辰郁秀莲道:“那是自然,我没有惩罚他的理由,不过是爱上错的人,他也没有做错什么。”
就算甘愿为那个人赴死,季城也没有做任何对不起北隅的事情。
北辰郁秀莲离开之后,季游陌再度看了眼中庭的雨幕,对落梅道,“去劝她回去吧。”
逝者已逝,就算学孟姜女连长城都哭垮,也没有什么用处。
落梅去了,季游陌隔窗看着她们,见说了许久,湘灵都一动不动。落梅只得回来,道:“海姬主子不听的,说是要为戢武王彻夜祈祷。”
季游陌叹了口气,道,“你去跟她说,陛下刚才生气了,以为我们院里还在行巫蛊之事,若是再不收敛,明天没准就会一起被带到慎刑司审问。长秋君表面温和,实际上手段严酷,她不怕就算了,我若是再因此事被抓,怕是这辈子都不会再有翻身的机会,求她行行好,别连累我们。”
落梅听到这样的理由,不由有些愕然,却听季游陌道,“她那个人,就是心软,你这样同她说,她就会听了。”
事实证明,果然是季游陌比较懂人心思。落梅这一次过去没多久,湘灵果然听劝,回了西边的殿所,落梅再过来复命的时候,季游陌便吩咐道,“叫那边的小丫头们好好伺候着。可别再让她心里受委屈了。这次的事情,陛下心里也觉得对她亏欠,若是顾得不好,以后是要跟我们生气的。”
说是这样说,说到底,还不是自己在担心别人,只是怎样都不愿说出口罢了。连落梅也觉得,自从小玫离开这内宫以后,季游陌整个人都变了许多。
也许真的是后悔了吧,相隔这么久,想起那个人那时候一身是血的样子,还觉得心惊肉跳。但即便是真的后悔,也得藏起来,不可以让任何人看到。
这阴影,怕是一辈子都不会消弭了。
宫中深夜敲响夔鼓,这些事情,到了第二日,自然是六宫上下,稍微有点地位的人都知道了。
季游陌顾及的是季城与湘灵的心情,而上官染烟和君书所考虑的,就是碎岛局势何去何从了。
不由让人疑虑,碎岛王室船坚炮利,戢武王手下虽然都是女子,但此前境内叛乱之时,被斩首的男子近五万人。碎岛之上,其实被她整的跟女儿国差不多了。以戢武王的赫赫武勋,断然不至于这样快就被东皇诛杀。
况且,当日北辰郁秀莲还在东海郡那边督战的时候,北辰明旭打东皇不是打得挺卖力的,怎么就一转身的功夫,就放任东皇攻入玉树岛,坐上碎岛王位了?
后续的事情,自然是一件一件来的。
东皇已经在碎岛登基。王域之内,别无二主。此时作为东海郡前线兵府的军督府与领主所统率的郡王府都已经不能再做什么了。再有动作,那就是从干涉别国内战变成对外战争了,后果更不堪设想。
只能暂时将碎岛的事情放在一边,先专心顾自己这边,北辰郁秀莲自兵部派了督察使过去,彻查前线失利的原因,上至领主,下到普通士兵,但凡该负责的,必然追查到底。
至于南疆兵府那边报上来的,关于季城再度擅离职守的事情,朝野内外,倒是谨慎的保持了沉默。
反正天子都竭力装作没看见了,眼下又是他正心情不好的时候。儒门出身的文官们又不是傻子。就为这点事跟他死磕,惹怒了他,罢官抄家也就算了,关键是没办法青史留名。为军国大事跟君主死谏的,那是名臣,为一点小事跑去跟皇帝吵架,那叫脑子进水。
不能明说,私底下议论议论总还是可以的。宫里人都说季游陌那个人,简直就是个妖孽。都到这个份上了,天子依然对她这般容让。连她家里做武将的哥哥都能跟着得到庇佑。真不知道这妖孽在宫里还能嚣张多少年。
看不惯她,又干不掉她,那就只能受着了。
也不能怪北辰郁秀莲糊涂。季城虽然是靠裙带关系上来的,这一两年间又在杀戮碎岛的事情上一再立场不明,但人家有战功在,当年屯兵军府,诛灭海盗不说,与杀戮碎岛结盟之事,还不是他一力促成的。
只是今非昔比了,与北隅接下盟约的戢武王死了,如今东皇上位,北隅的立场顿时就变得微妙起来。
既然是邻国,自然不能轻易开战或者断绝往来,北隅的贸易线路还是要从杀戮碎岛那边过的,只是,到了这种情况下,再要去跟东皇谈,就不得不将自身的姿态放低了。
想想就知道,过阵子东海郡那边,怕是要有不少人要被押到天启来问罪。至于东海郡王本人,总不至于真的跟东皇合作叛乱吧?要是那样的话,天启这边,怕是还有得头痛。
上官染烟之前同季游陌谈过,让她无事的时候去探探墨雪,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显然,就这一件事而言,季游陌也没见有多上心。也是抱着让太子和那位净公主多多亲近的意思,上官染烟干脆就自己过去走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