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游陌轻声道,“你放心吧,她毕竟是我哥哥亲自送过来的人,就算只为了这个,我也会待她好一些的。倒是你……”
季游陌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道:“以你现在的地位,宫里没有什么人能保护你了,想要谋害你的人却不少。不为自己,就只当是为了那个孩子,也多多保重吧。”
难得说出这样暖心的话,都不像是季游陌了。
宫里那些日子,没有北辰郁秀莲在,也没见就生出多少事情来。
名义上是太子监国理政,实际上,两岁的孩子能懂什么,靠的还是内廷的六庭馆和外朝内阁与钦天监,以及身为东宫太傅与内阁首辅的易辰。
按说身为太子养母的上官染烟也有临朝听政的权力,但她不在乎那个。所以就置之不理了。反正外朝政务如何处理,全部都要记录下来给北辰郁秀莲过目,什么都没做也就罢了,做错了,反而不好看。
时间一****的过,别的人自有需要汲汲营营去忙碌的事情,对她而言,北辰郁秀莲不在的这段时日,简直就是难得的悠长假期。
七月末的时候,内阁那边收到军报,说北辰郁秀莲要还朝了。
战事尚未结束,但据之前的奏报来看,东海郡王这次的反应还算不错,御驾到了东海郡之后,几乎就只是在督战了。郡王府府兵在郡王的带领之下亲上战场,与东皇当面厮杀,听说北辰明旭因此还受了点伤。
完全不像是之前还在跟东皇私下交易的人。
不过,季游陌心里还是觉得奇怪的。东海郡处于边境,因此府兵实力雄厚,就算面上北辰明旭装作一副忠于朝廷的样子,誓要与东皇划清界限,但战事还未结束,谁知道他是做表面功夫还是怎样。北辰郁秀莲这次匆忙回宫,未免对他太放心了。
想必是有原因的吧,但季游陌却未曾想到,所谓原因,竟然那般惨烈。
北辰郁秀莲回宫之后她们才知道,是慕仙柔在战场上受了伤。
北辰郁秀莲在战船上督战的时候,突然之间就有冷箭破空射过来,慕仙柔当时就在他身边站着,也未曾多想,就直接扑到了他的身上,箭从后背穿胸而过,伤到了脏腑。而且,那支箭,跟当日戢武王被偷袭的时候所中之箭一模一样,半铁半铜,是毒箭。
铜毒入血,十之八九是没救的。当日戢武王受伤之后,在她身边照料的女医官已经战死沙场,杀戮碎岛那边也没有人救得了慕仙柔。
北辰郁秀莲心急如焚,等不及从天启传召御医,亲自抱着慕仙柔,一路骑快马赶回天启,但还是来不及了。
她是女流之辈,又不像戢武王那样自幼习武。中毒已深,无药可救,拖到天启已经是极限,就算熬也熬不了几天了。
北辰郁秀莲一生曾经受过各种各样的打击,没有比这一次更重的。
季游陌也不敢想像他的心情,但终究是要去看一眼的。
不为别的,慕仙柔从前待她也一直不错。
到了持中殿那边,就只见一片愁云惨雾,向来矜持的女官们都在外殿之中,低声啜泣着。宫妃们也静静坐在这边,无人敢说一句话。
北辰郁秀莲应该是在里面吧,即使没有上殿的权力,她也若无其事的走了进去。这种时候,没有人会因此而同她争执。
进了持中殿的寝殿,却见上官染烟站在门口的屏风之侧,伸手拦住了她。
远处寝台之上,是慕仙柔在躺着,北辰郁秀莲坐在她身边,紧紧的握着她的手。
不知为何,看到那样的画面,连她也是一步都迈不出去了。
是到弥留之际了,却还听慕仙柔气若游丝的对北辰郁秀莲说,“陛下,是我命苦啊,没办法陪你到最后了。不要难过啊……”
北辰郁秀莲将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一直低着头,看不清他的表情,一定是太难过了吧,痛苦的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慕仙柔接着说道,“等我死了,就将我的骨灰倒在你的陵寝里吧,我还想一直陪伴你。”
侍从女官是不能与帝王随葬的,但若是化骨成灰,倒进土里的话,礼制上也管不着。北辰郁秀莲却只是颤抖着声音道,“不要再说下去了,求求你,不要死,不要离开我。”
九五之尊,什么时候求过人?可是这一刻,离别之痛锥心刻骨。自他生下来起,仙柔就陪在他身边了,已经三十年了,没有人能像慕仙柔一样守护他照顾他。他早就离不开慕仙柔了。身边没有她的生活会是怎样呢?简直连想一想都觉得无法忍受。
慕仙柔却凄然笑笑,道:“没办法了啊,陛下。我没办法活下去了。”
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北辰郁秀莲的脸,道,“已经到极限了,让我走了吧,以后,要好好的啊,郁秀莲……我,一直爱着你啊。”
从遇见的时候就知道了,那一年她才六岁,跟着姐姐入宫,没想到竟然能有那么好的运气,去照顾小皇子北辰郁秀莲。
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她连想都想不出来,世上竟然有那么精致漂亮的小婴儿,像是假娃娃似得,没有女孩子不喜欢漂亮的娃娃。
看着他从权妃生下的小皇子变成太子,看着他从漂亮的婴儿变成眉目清朗的小少年,看着他自黑暗之中一点点挣扎过来,也看着他君临天下睥睨四海。
她是真的爱着这个几乎被她一手带大的孩子。北辰郁秀莲对于慕仙柔来说,就是重过自己性命的存在,也是这世界上,对她而言唯一重要的人。
以她的身份,甚至不配对这个尊贵的孩子说爱。但她却始终以全心全意的爱守护着这个孩子。没有她,北辰郁秀莲未必能活到今天。
终于可以说出来了,已经要死了,可以叫他的名字,也可以对他表达自己的心意。就算从未入过后宫,没有做过他的女人,但相互扶持这么些年,他们对彼此都是无可替代,已经足够了。未曾得到帝王的深情,却得到他完全的信任与依赖,即使只有这样,死都甘心了吧。
在慕仙柔合上双眼的那一刻,季游陌听见了北辰郁秀莲压抑的哭泣声。
她与上官染烟站在屏风旁边,这一刻却是更不好过去了。
小玫离世的时候,她们都不在场。也不知道那个时候北辰郁秀莲有没有哭过。她们也是第一次见到他这样伤心。
明明几步之遥,就可以走到他身边。但此时此刻,季游陌走不过去,她觉得自北辰郁秀莲身上散发出的悲伤,像是海一般蔓延着,生生把她吞没,让她无法呼吸,连一步也踏不出去。
上官染烟在她身后,轻轻的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回头,见上官染烟扭头看向外间,道,“我们走吧,让他一个人待会儿。”
除了让他安静,此时此刻,她们也给不了北辰郁秀莲别的什么安慰了。
内廷首席尚宫慕仙柔逝世,外朝与内廷同样震惊。
虽说只是一个女子,但内廷首座,不仅管着君王近身伺候的事情,还参政议政,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就连外朝首辅,亦不能轻视此事。
慕仙柔伤重而亡之后,停灵凤仪阁。宫里便有谣言传出来,说是北辰郁秀莲打算以中宫葬仪安葬慕仙柔,礼部与内宫都陆陆续续有人入宫进谏,首座虽然重要,但毕竟还是臣下。葬入帝王陵寝已经是耸人听闻了,况且还要以中宫大礼下葬。虽说只是形式上的事情,但必然会造成内廷与外朝的不安。皇室数百年尊严,若想不失体面,就不能乱了规矩。
北辰郁秀莲一直在凤仪阁那边陪着慕仙柔,前朝说是暂时罢朝,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会振作起来。至于这个时候不长眼色硬闯过去进谏的,不是干脆置之不理,就是直接罢官撵出去。
前朝一时间只能静默了,都知道这位帝王的脾气。平日里还算是理智,若是性子上来了,怕是谁劝都不会听,第三日上,君书过来明成殿这边,问上官染烟道,“再怎样,慕尚宫也是要下葬的吧,眼下陛下在凤仪阁那边,也没召咱们过去,咱们是不是应该过去看看?”
上官染烟轻声道,“还是过几天再说吧,他心里难过着呢。我们过去只会让他更心烦,就让他一个人静一静吧。”
几乎是同样意思的话,几天功夫,却已经跟两个人说过了。上官染烟不想看到北辰郁秀莲现在的样子,不想看到他哭泣,不想看到他为另一个人悲痛欲绝。那个人在她心目中是天下共主九五至尊,她也不愿让任何人看到他难过的样子。失去慕仙柔的北辰郁秀莲在那一刻脆弱的像个孩子。她不忍心多看。
昔日慕仙柔在宫里的时候,待人一向都是温柔和气的。宫里人因她地位与众不同的缘故,向来都对她很是客气。如今人不在了,想要吊唁的人倒是挺多的,都给持中殿的女官们拦了下来。
按着宫里的规矩,尚宫女官最多再宫内停灵三日就要下葬。北辰郁秀莲一意孤行,留棺不出,怕是真要按着皇后的葬仪办了。
君书叹了一口气,倒,“不是我非要跟陛下过不去,已经死了的人,怎样下葬都无所谓吧,只是,用了皇后的仪制,礼部无论如何也是不能容忍的。陛下这又是何苦来的。”
上官染烟轻轻皱眉,她却想起了另一件事。
“颜寂的骨骸是葬在北荒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