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都没有什么,只是,这一直折磨她的痛苦,让她寝食不安,没办法安然舒适的活下去。
仅此而已,她没有怨恨季游陌,现在想想,还觉得挺怜悯的。她觉得季游陌那样的人,活得真是太可怜了。
因这一层怜悯的缘故,她一次也没有跟北辰郁秀莲提起过季游陌对她所做的事情。
法阵即将开启,她让墨雪进来,以紫凶十三弦弹奏一曲,为她送行。墨雪只随手拨了几下琴弦就断了。
她看着这与自己相伴多年的琴,心里无限伤感着。预感这一次去了,恐怕就真的回不来了。
天已经大亮了,鬼炉还在持续运作着,安成君上殿来汇报进度。北辰郁秀莲更衣出去见他,寝殿内只剩下小玫与墨雪在,她挥手将墨雪招至身前,想最后再确认一些事情。
明明是在身边带了那么多年的人,今时今日,却骤然觉得有些陌生。
墨雪近身上前,小玫轻描淡写的问道:“之前在宫里的时候,你也有帮季妃做了点事情吧。”
语气平平常常的,就像是在问茶凉了没有似得。墨雪追随她多年,生平从未见她发过火,到了这个时候也是一样,只是这淡淡的语气,就让她觉得无从抗拒。
当初在宫里的时候,季游陌曾经叫她去谈过不止一次。却谈的不是别的什么,只是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偶尔有一次对她说,你这样年轻,在宫里,又照料着正当盛宠的嫔妃,你的主子,总该为你前途考虑的。
又有那么一次,落梅将一个纸符放在了她手里,意味深长的笑笑,道:“这是我们娘娘送你家主子的,若是喝下去的话,恐怕后果会很严重吧。”停了一下又道:“若是哪一天,我家主子跟你家主子生死相拼,没准,胜负的关键就在你手里了。”
像是很认真,又像是不怎么当回事的样子。她收着那张符纸,一直也未曾动用过。
那一天晚上,小玫骤然早产,神智昏迷,大概是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了吧,墨雪记得自己似乎犹豫过,但是否犹豫已经没有差别,结果就是,她将搀着符咒纸灰的水,给失去意识的小玫灌了下去。
她是近身伺候的人,那一天晚上,也不知道给小玫灌了多少汤药。别的人,总看不出端倪的。
真正动手的人是季妃,并不是她。
就算有这样的借口,这些日子以来,却是真的一刻也不曾安心过。
此刻骤然被问起,反倒觉得如释重负。
是要被杀死的吧,做事情做到这个地步,就算被杀死,看来也是罪有应得了。没有什么可抱怨的。
她这样想着,却听小玫轻声问道:“是我做错什么了么?你跟着我这么多年,我自问并没有亏待你的地方,到最终,却依然被你怨恨。我心里也很难过。”
说是难过,但那万年雪玉一般的面孔上,却依旧半分表情都没有。
墨雪迟疑片刻,终究下定决心,叩首道:“主子未曾亏待我,我自认侍奉主子这么多年,也没有做错过什么事。甚至为主子担待不少。”
凤先公子的事情,从头到尾她心知肚明,却未曾向别的人透漏过一个字。单凭这一点,她就自认,曾经保过小玫的性命。
小玫神情淡淡,并不搭言,墨雪接着说了下去,“只是,主子也从来未曾想过,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对主子而言,或许我也就是个摆设的物件,年深日久,无用时就抛弃。我只是不甘心。”
小玫瞥了她一眼,轻笑,“看清楚了,人心原来不过如此,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呢?”
墨雪咬牙道:“我孑然一身,难以在这世间生存下去,所求的,不过就是陛下身边一个名份罢了。”
事实,未必如摆在面前的这些这样简单。
她喜欢北辰郁秀莲,从看到的第一眼开始就喜欢。
但无论做什么,对方的眼中都只有小玫,将她看做绿玉轩中随便一件摆设的,从来都只是北辰郁秀莲,而让她心生不满的对象,却渐渐变成了小玫。
女人的爱恨纠结,一向盲目的让人叹息。
这一切,对于眼下的小玫来说,都已经变得无谓了。
她最后看了一眼墨雪,尽量让自己的眼神里不要有半分谴责。
阴阳师从前曾经教过她,待人,要永远记得别人的好处。至于错么,人人都会犯,世间自有天道惩处,寻常时候,无必要把自己看做神明,来做什么替天行道的事情,除了染污双手,什么好处都没有。
全然无辜的人才有资格惩戒罪者,尘世这般污浊,又有谁敢说自己无辜呢?
小玫对墨雪道:“你我相识一场,不如我就偿了你的心愿吧。”
墨雪沉默不语。她侍奉小玫身边多年,知道这位一诺千金。既然这样说了,就一定会为她做到。只是,这样的反应,却在她的意料之外。
她原以为,以那位的淡漠高傲,大概是永远不会将她看在眼内的。
小玫又道:“你只为我做一件事吧,阿净是个可怜的孩子,我身边也没有能拜托的人了,你日后留在君王身边,就替我保护好她。”
言已至此,不必再多说,她令墨雪退下,以后都不用再来她眼前伺候了。
说是要宽容,终究人非圣贤。她不想让自己在所剩不多的时光里,还跟这么个看着已经觉得不顺眼的人相处在一起。
北辰郁秀莲同安成君谈过之后,过来告知她结果。
三日之内,鬼炉那边的炼化就会结束。之后,就是阴阳道上的事情了。
小玫同北辰郁秀莲提起册封墨雪,并将北辰净交给墨雪照顾的事情,北辰郁秀莲虽然有些诧异,但还是答应了。
也没有多想别的,他也知道,此次无论小玫能否生还,都不会再回天启,就只当她是不放心女儿,想要留给身边人照顾罢了。
至于封号什么的,原本是无所谓的事情,身为帝王,册封一个女子,不代表非得要临幸她,无外乎是多给些俸禄的事情罢了。
今日的小玫似乎分外伤感。但话说回来,自她难产之后,似乎无一日不伤感。
她将阴阳双册拿了出来,告诉北辰郁秀莲,“这次在阴阳道开启法阵,可能还是要用到它,我用过之后,你就将它带回天启,留给阿净吧。你替她收着,也许永远都用不着了,但这样东西,终归是给她的。”
接着,又不顾病弱,自书橱之中搬出一个箱子,打开来看,全部都是涂鸦一般的草稿本,她接着说道:“这些是昔日师尊留下的图纸手稿,全是关于天穹历法的。师尊晚年突然对计算星轨感兴趣,这里放着的,都是未曾发布过的成果,其中意义,连我也没有全部弄明白,我听说你们皇极经天派最重天时,受星轨轮转影响很深,因此将这个留给君辞,希望以后对他会有帮助。”
北辰郁秀莲将那放置积年的檀木箱子合上,轻声叹气。
从前总觉得小玫似乎是不怎么在意太子的,却未曾料到,能替太子想到这些事情。
看似冷情的人,内心深处,也许也并没有那么冷漠。只是什么事情都放在心里不说出来罢了。就算招致误解,亦不动声色。这样活着,在旁人看来难免辛苦,她却始终处之坦然。
太子要是性情像她,也足以承继国祚了。
她接着又对北辰郁秀莲道:“眼下东宫太傅还是易辰对吧,他品行端方。教导君辞其实也无可挑剔。只是,出于私心的考虑,我想要让安成君也参与到教导太子的事情中来。”
北辰郁秀莲道:“是担心太子没有可靠的后援人么?”
小玫道,“并不是,只是借重安成君的才能。至于外戚后援,我看重上官妃的人品,想让她来抚养太子吧。太子还未满周岁,又不认识我。就当他是上官家的孩子也没有关系。”
北辰郁秀莲沉吟片刻,道:“你提出的事情,但凡我能做到的,都愿意答应你。只是,征召安成君为东宫太傅的事情,若他想要避世退隐,我也不愿勉强于他。”
小玫轻声道:“若是此刻与安成君提起的话,他也许还会推辞。等到阴阳道的事情告一段落之时再说吧。安成君终会欠我人情,你便以此向他索取回报,让他替我照料君辞。”
话说到这份上,看来都是早已考虑清楚的。见她似乎疲累的厉害,北辰郁秀莲便替她放下帷幕,说要不休息一会吧。
小玫略笑笑,道:“这一次若是再睡着,到鬼炉熄火之前,都不能再叫醒我了,这么些年,都未曾与你说过多少话,其实是想要趁着这会儿,都全部说完的。”
宛如临终告别一般的话语,听到耳中,不由让人心酸。
小玫道:“我知你对我愧疚,但其实不必如此,我跟着你离开北荒去天启,一点儿也没有后悔过。事情发展到这样的地步,一点儿也不能怪你。是因为我有必须要做的事情,所以才留在你身边。到现在落到这般地步,其实是命运使然。但想做的事情都做了,我觉得已经心满意足。”
她凝神静思片刻,想到经历过的许多别的事,又轻声叹道,“终究是不后悔的。”
说话间,气力已经跟不上了,闭上眼便陷入沉沉睡眠,北辰郁秀莲替她盖好锦被,又放下帷幕,轻手轻脚的离开了寝殿。
尘缘微薄,却是不能太执着。
小玫这一睡之后,真的就再也未曾醒过,寝殿四周的帷幕都被放了下来,白日里也是空旷幽暗,一片死寂之中,就像是早已无人似得。
第三日上,安成君上殿复命,说是鬼炉一事已经了结,剩下的骸骨,按安成君自己的计算,大概能够七成的鬼众渡返阴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