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染烟站起身来,描龙绣凤之袍角,片刻间就到了成贝俊辞的面前,她站在那里,一字一句道,“今日再不必瞒你,小辞,汝之生母小玫是为季妃所害,季妃在世之时,哀家曾答应过她,此生一定保她周全,你可知原因?”
成贝俊辞心中剧震,却说不出话来,只轻轻摇了摇头。
上官染烟道,“因我与她之间约定,当年汝之生母离世,我在宫中孤立无援,她为我护你周全,我答应她,无论如何,不会让你为母亲复仇,再伤害季家的人。”
北辰郁秀莲手脚发抖,依然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上官染烟接着道,“她一直信守承诺,当年汝被皇甫嫔抛入青阴川,船上人反应不及,是她不顾自己重病,跃入水中及时将你救了出来。若没有她,你此刻未必能在这里,如今,军督又为你打下东海半壁海疆,我不给他功勋,不让他再入朝廷,只当是他还你,季氏如今已经不欠你的。小微在旭王府上养着,她虽然是季妃的女儿,也同样是汝的妹妹。”
她语气骤然严厉起来,道:“哀家要汝今时今日,在此地以帝王之名,向哀家与武烈侯立誓,有生之年,绝不再向季一族寻仇报复,并且,无论小微身在何方,汝都不得再勉强她,即便如此,依然要将她当做最为重要的妹妹来珍视。”
成贝俊辞迟疑许久,终于叩首道,“小辞答应母后,吾北隅之皇成贝俊辞,此刻以王座与吾之性命起誓,让仇恨终结于此,不会再向任何季世家中人寻仇,小微是吾小妹,吾会一生珍视她,将她视作比吾性命更重的存在。”
话音落,他抬起头,静静看向上官染烟,上官染烟松口气,伸手扶他起来,道:“我就知道,我的小辞是好孩子。”
她又命季城起来,道,“哀家昔日答应季妃之事,也算是做到了,希望军督可以满意吧。”
季城再度叩首道,“太后恩重如山,末将不知该如何感激。”
上官染烟叹一口气,道:“不必感谢我了,季一族,这一世为皇室所做的事情也已经够多。这些,不过是还你们的,我枉为小辞养母,为他所做的,还不及季妃多。军督无须对我客气。”
她轻声道,“军督若无事,还是早些回府养伤吧,我还有些话,想要单独同小辞说一说。”
季城退下之后,上官染烟看向成贝俊辞,轻声问道:“会恨我么?是我因一己私情,阻拦你为母亲复仇。”
成贝俊辞思索许久,道:“母后处处思虑周全,儿臣明白的。骤然听说这些事情,儿臣心中也有震惊,一时半会,也许无法做出决策,但儿臣相信,母后所选择的,就是正确。况且,”他闭上眼,想起当初在北荒道别之时,小玫淡然的眉目,道,“母亲生前未曾怨恨过任何人,大概,也不会希望我为她复仇吧。儿臣是天子,就更不能为仇恨所束缚。此刻心中难以平静,但儿臣相信,多年之后,儿臣定然会感激母后。”
他停了片刻,接着又说道,“小微的事情,母后其实不必忧心的,季妃所作所为,原本与她无关,她是我重要的妹妹,我会一直守护她。”
上官染烟颔首道,“没错,小辞你一直是我的好孩子,也是我最后一次拿你当孩子看待了,自此以后,我会与君书一起退居宫灯帷修行,这天下,也是时候该放手交给你了。”
成贝俊辞震惊道,“母后何出此言?”
上官染烟道,“海疆平定,这不世之功勋,原该是你的,有这般政绩,外朝无人可再与你抗衡,内廷也该退出政局了,小辞,你长大了,看到现在的你,我心中很是欣慰,因此我可以放心将一切都交给你。你的时代,也该拉开序幕了。”
她看着成贝俊辞,笑了笑,道:“连你的妻子都快要入宫了,我们这些老太婆,是该退出去了,昔年你父皇娶我的时候,曾经对我说过,看见我穿着嫁衣一步步走近,就像是拥有了人生之中第一件属于自己的东西。皇甫夕渊是我为你选的首妃,希望你能喜欢她,就算不喜欢,也要珍视她,这是我与皇甫太妃的约定,你是我的孩子,便该为我践诺到底。”
成贝俊辞跪下,道,“儿臣遵命。”
上官染烟淡然的笑,“能为你做的,都做完了。却始终觉得,不及季妃做得更多。往后想起她对你的亏欠,心中不平的时候,偶尔,就也想想她的好处吧。”
成贝俊辞亦在心底,微微的叹了口气。
仇恨是蛇,蛰伏在人心里面,谁知道它什么时候会扑出来咬人?但在那一切发生之前,他会尽所有全力,克制自己。
上官染烟大概也知道他的想法,伸出手,轻轻的摸了摸他的头发,就像他还是从前那个孩子一样。自此以后,避世隐居,虽然不至于再也见不到他,但为了朝堂稳定,就只能尽量不见了。她与西殿那边的长秋太后君书,都是该隐在幕后的人了。
也只能从此刻道别。
仁宣三年,海境告破,四海升平诸夷臣服。两宫皇太后退居宫灯帷不问政事。北荒皇甫氏以宛容之位入宫侍奉,天子以大婚为契机,总揽政权,儒门道门,文臣武将,四境藩王,悉数臣服皇权之下。
皇甫宛容入宫当日,宫灯帷平安殿,上官染烟怀里抱着一只新进贡来的折耳波斯猫,轻轻哼起一首童谣。
她还年轻,不过三十几岁,就已经到了养老的境地,即便如此,心里还是挺开心的。
君书从殿外进来,背后一片暖阳落地,宫灯帷里,都是些退隐的太妃们,如今也不该有什么规矩了,因此上官染烟吩咐过底下人,只伺候起居就算了,来回串门,用不着通报。
君书轻声问上官染烟,“今日宛容入宫,大概是要过来拜见的吧。”
上官染烟道,“我说了不舒服,免了吧,但小辞大概还是会来。说真的,新妇如何,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说是为了小辞,放弃垂帘听政,实质上,你早都不愿再跟外朝内廷那班人打交道了吧,宁可像现在这样,逗逗猫,喝喝茶,什么也不想,这一辈子,也许转眼之间便会过去。”
上官染烟笑了笑,道:“我也是为了你啊,再这样下去,你早晚也会被活活累死,我们又不像季妃与小玫她们,有那么大的能耐,就非得为了天下为了那个人,连自己的命都搭进去。先皇没有那么喜欢你我,也用不着为他活活累死,我年幼时最羡慕城门楼下的乞丐,什么都不必做,每天晒晒太阳就有人给他们吃的,虽然吃的不好穿的也不好,但好歹不必心累。”
她抱着猫,转身轻巧的爬上了阁楼二层,眉目之间,竟然还有几分少女的天真娇憨,她看向城门那边的方向,宫灯帷是内宫之中地势最高的地方,看得见巍峨的城门,也看得见,内宫朱雀门那边,新妃入宫绯色的仪仗。
她轻轻笑了笑,道:“如今我们也是穿宽袍的乞丐了,这宫里,便是傀儡戏的舞台,一代一代奋不顾身,想要把自己一生辉煌都放在这舞台上演给天下人看,可我们,其实早就该谢幕了。”
“是啊,”君书轻轻叹了口气,在庭院之中看向她的身影,道,“若不是你,我大概也活不到现在吧。”
“那没办法,我拦不住杀你的人,就只能将你变成没有用的人。”
君书常年卧病,并不完全是因为身体不好的缘故,昔日是六庭馆馆主,到后来,成了摄政太后。她的立场,是站在帝王身后的,天子不能做的事情,全部假她之手,以内廷的名义下达旨意。成贝俊辞初继位的时候,无力与外朝抗衡,因此只能借助六庭馆与太后的力量,身为摄政太后,君书比上官染烟更为惹眼,况且,她既不是太子养母,也不是太子生母,想杀她的人实在太多。儒门,道门,六庭馆教母,后宫女官,没准,还有他那个冷酷无情的父亲。
就算是最心爱的女儿,在与权势和利益冲突的时候,大概也只能抹杀掉吧。
上官染烟心中有数,知道君书是替她与天子挡刀的。她是个没有用处的人,无法挺身而出保护君书,也没有办法阻拦前赴后继的杀意,能做的,就只有尽快让成贝俊辞成长起来,当他真正握住天下权柄的时候,就再也不需要她们这些女人的保护。
儒门改制削弱了儒门的力量,与皇甫氏结亲,是在扶持处于弱势的道门,再加上上官染烟退宫,借太后势力如日中天的上官氏亦不得不审慎考虑与天子之间的关系,至于最后,覆灭碎岛,则是浓墨重彩的一笔,开疆拓土,为他赢得了天下百姓与军队的尊敬与支持。
最重要的一步还是季城做的,季一族,为北辰世家做的实在已经够多,季游陌泉下有知,大概也会满心欣慰吧。
成贝俊辞是个好皇帝,自此以后,定然是国泰民安天下太平。而她,终也可以放下心来,在宫灯帷养猫种花。
一生所求,不过如此。只可惜,昔日陪她逗猫的那个人,如今已经不在。
落雨的夜晚,成贝俊辞与钟情偶尔就会突然过来,也不用什么通报,掀起被雨打湿的门帘,笑一笑说母亲我回来了。眉目俊美迫人,依稀还有那个人的影子。
过往情怀,只能拿来当追忆了。
一家人围坐在红泥炉边说说笑笑,没有什么太后天子女公爵,他们只是寻常人家的母子。褪下华衣,宛如演员卸妆之后,舞台上的刀光剑影,便再也与她无关。
才子佳人,帝王将相,不过浮华幻梦一场,抛却这荣华之后,留下的,便只有她自己,以及一生所在乎的那寥寥几个人。
还有那些猫,漫长一生,便足够。她宁愿自己是只猫就好,也许她的后半生,比一只猫也复杂不了多少了。
雨落纷纷的时候,成贝俊辞会亲自执伞送钟情回去,而她,则守在院门旁,静静看这一对小儿女离去的身影,身影恬淡,但在他们的世界,也许并没有这样的简单宁静。
那又怎样呢?反正,应行的路,已经走完了。那些事,与她再也无关。
孩子长大了,就到了她们放手的时刻了。雨将停未停,廊檐边上有白色的鸟飞过,翅尖甩开的水珠落在了她的鬓边,她笑一笑,回殿换身衣服,坐在小轩窗前,静静翻开一本旧书。
故事再长,总有看到结局的时候。一生里,再无惊涛骇浪,也就这般,慢慢到尽头,再好不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