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以来,北辰郁秀莲退居宫灯帷,内廷外朝多数事务,都是太子君辞居中协调的。朝中少他三个月,各类奏报便已经堆积如山了。
西漠火宅佛狱再度兵变,将骑兵推进至北隅边境。麒麟王北辰曦和原本在天启猎场这边狩猎作乐,听说了这件事情之后,兴高采烈便杀了过去与火宅死磕。都等不及同朝廷请示。结果,等到麒麟王幕府的文士们将请战的奏报送到天启的时候,麒麟王已经将火宅佛狱领兵的太息公揍成重伤了。
打了胜仗,总归是好事。但朝政上的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自西佛国与火宅佛狱崩盘以来,朝廷一向的政策就是让西佛国与火宅佛狱并存,尽量拉拢火宅佛狱,共同牵制西佛国,在不打仗的情况下保证北隅边境的平靖。就算要打,那也得在西佛国或者火宅佛狱境内打,或者让他们打,北隅做支援,想帮哪边帮哪边,想揍哪边揍哪边。
文官集团提出的这些外交战略,原本也有他们的道理在,只是,跟北辰曦和这种武夫是说不通的,他天生就是个武夫,放他在边境那边守着,但凡有胆量打过来,不管是什么样的国家,背后又藏着什么势力牵涉多少影响,他都是毫不犹豫一巴掌抽过去,抽到对方不敢再来为止。
上一辈麒麟王便是这么样个人,老王爷的幼子,脾气性格,倒是比老王爷还强硬了几分。北辰郁秀莲又不是不知道他是什么样人。
就是心里清楚他为人的强硬酷狠,才让他去守着西漠的。
没办法,火宅佛狱那地方,自从叛出西佛国之后,便占据了西佛国边缘最为荒凉的漠沙林,那片土地除了沙棘以外几乎寸草不生,背后是强势而又冷漠的西佛国,面前就是北隅富饶的土地。
佛狱那帮人,算是穷疯了,除了两边打仗四处劫掠以外,也没有别的出路。西佛国与北隅两方堂堂大国,迟迟不收拾它,就是为了留着给对方添堵。镇日里听那些文官讲什么合纵连横,也嫌头疼。国家利益是国家利益,边境庶民饱受战乱摧残也是事实。必要的情况下,就需要强势的人上去甩给那帮强盗一巴掌。
反正打赢了,实质有功。北辰曦和打完仗之后,御史台的弹劾便如雪片一般飞了出来,不仅往内阁和六庭馆送,甚至有些不怕死的,直接将斥责的奏章送到了麒麟王的幕府参议们手上。
麒麟王本来打完仗之后还打算再来天启这边晃悠一阵子的,嫌那帮文官看着心烦,又听说江南富庶,风景秀美更胜天启,索性趁着夏末天气渐渐凉爽的时节,下江南游历去了。
内阁首辅易辰数次往宫灯帷那边提议,暂且削去麒麟王手中一部分兵权,另换得力将领镇守西漠,既能平息朝野之愤怒,又能防止麒麟王拥兵自重。奏章送到北辰郁秀莲手上,那位连看都没看,索性在封条上盖了国玺就退了出来。
意图什么的,完全理解不能。按说封条加盖国玺,就是让上奏者任意行事的意思。但若非天子,谁敢轻易削藩?文官集团引经论典还可以,若是要对抗手握兵权的麒麟王,他们压根就没有站出来调兵遣将的资格。
宫灯帷那边不管事,外朝已经吵翻天,太子方进城门,便被御史台那群官僚们堵得险些进不了宫门。身边从侍各自接了一大堆奏章,好不容易进了宫,刚回明成殿,连口茶水都来不及喝,便收到宫灯帷那边送过来的旨意,让他不必入宫问安了,先去龙吟阁那边召集朝臣议事为要。
他那位父皇,也真够狠的。在他离宫这三个多月,干脆利落将所有待处理的朝政都堆了起来,只等着他回来处理。
麒麟王的事,因为涉及军务,是重中之重。太子一边听着御史台那帮人弹劾,一边就在手上翻阅这几个月户部积累下来的税案折子,还有吏部的官员调职记录。在他看来,这些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一个多时辰过去,那些人也该说累了,他手上的折子也批复的差不多了,这才将笔墨推到一边,将视线挪到了易辰身上。
到目前为止,易辰一句话都未曾说过,他是太子太傅,自持身份,太子既然未曾专心聆听,他便不屑于多说。
见太子终于摆出请教姿态,他这才将之前被北辰郁秀莲在封条上盖过印章的奏章递了上去,让太子自己看。
该说的,都在折子里说清楚了,连怎么执行都讲的一清二楚,也是内阁综合兵部吏部御史台官员意见,经过多次协商之后得到的结果。太子看过之后,在里面盖个章,之后送呈北辰郁秀莲御览,顺便再批个准字。然后就可以开工了,皆大欢喜。
麒麟王再怎么嚣张,也是北隅封臣,与皇室对抗就等同叛乱。要打仗,谁怕谁。老王爷是战神,如今不到二十岁的小王爷也摆出战神的姿态带着幕府横冲直撞,从不将天启的将军们放在眼内。如同麒麟王镇日里摩拳擦掌等着揍火宅佛狱和西佛国一般,天启这边,等着跟他单挑的将军也不少。
管他那个战神是号称还是真的呢,能赢他,就是功勋。
太子微微皱起了眉。
他也不是傻的,入京之前听说麒麟王这边惹出了一些事端。知道躲不了要掰扯这些事情,早就做了功课。虽然还未曾来得及与北辰郁秀莲见面沟通,但大致上,也将对立双方的立场猜的差不多了。
西漠那边,历来由麒麟王一脉镇守,便如同北荒苍狼王,东海那边的东海郡王,以及南疆南冕亲王一般,封号世袭罔替,镇守边疆。说是北隅封臣,其实是地方领主,跟自治也差不多了。
说是世袭罔替,实质上,王爵经常空缺,未得皇室认可,王世子都未必能顺利继承王位。更何况,四方边境,常年累月打仗,死在战场上的王室成员都不知道有多少了。
给领主自治权,让他们手握重兵,便是对他们历代为国死战的补偿。这种制度,从前易辰便跟他提过,不利于中央集权。有些时候,领主手中兵力甚至强过王域之中的常规部队。一旦叛乱,就会让北隅境内陷入战火之中。
自北隅建朝这数百年间,内陆之中被封的王爵手中兵权都被陆续削去,依然留着的,就是四境领主,因为要打仗,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兵权都不给,怎么保卫边境?
儒门自然也是有替代方案的,四方边境除了领主以外,还有兵府,甚至像北荒那样,苍狼王位出现空缺的时候,便完全由兵府代行职责。兵府还不占地方税收,不领财权。兵府与领主并存的情况下,领主的兵权便会自然而然被削弱。
这种制度还算比较科学,所以当年儒门主导建立兵府的时候,皇室是大力支持的,如今兵府建立也有上百年,成效还算显著。
问题是,四境之中,唯有西漠没有兵府,只有麒麟王幕府,西漠百姓就只认麒麟王。
儒门想要借着此次麒麟王先斩后奏,擅自出兵的机会,一鼓作气,将西漠也纳入王域的紧密控制之中,这种想法原本没有错,但太子敏锐的察觉到,儒门对于建立兵府之事,未免过于热衷。
儒门也不是只培养文弱书生的机构,兵部武选司就是儒门旗下的机构,武器研发,兵法理论,都是儒门武道的课程,帝国的将军们,一大半都是儒门培养出的武生。
将兵权从北辰家的王爷们手上夺过来,再交给儒门的将军,未必就是稳妥的办法。儒门手中权势过于炽盛的话,国家实权就有可能会被儒门总宪操纵。
太子虽然年轻,却还不至于连这点关窍都看不透。
太子合上奏章,面上神色半分不动,客客气气跟易辰道,“师尊所言甚为有理,但此事事关重大,并非一时半刻可以做出决议之事,吾需与父皇商议一番。至于可以决定的事情,也已经批复完毕,若再有异议,那就请诸位卿家再度上奏吧。”
易辰轻轻点了点头。
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若是能轻易被操纵,那也不是他的嫡传弟子了。
且不管儒门与皇室之间的立场会否在权势的推动之下走向对立,他教徒弟,可是一直尽心尽力的,将太子教的这样聪慧敏锐,简直就是在自己给自己添堵。但他不在乎。
就算将来站在对立面,也要对手够格才有意思,易辰就是这样骄傲的一个人。
至于太子,同外朝议过政之后,在去宫灯帷之前,怕是还要跟六庭馆交涉一番,易辰身为儒门总教统,门生故吏满天下,但真正亲自教出来的,就只有最为心爱的女儿易君书以及北辰皇朝的太子。到如今,无论是六庭馆主易君书,还是监国太子成贝俊辞,在朝政这一方面,多数时候都不会跟他站在一个立场。
真不知他这教育是算成功还是失败。但从期望而言,他也从来没打算将自己的女儿或者太子教成只会应声的蠢货。
太子同外朝文官交涉完毕,揉一揉发痛的脑袋,缓口气的功夫都没有,接着去六庭馆。
六庭馆馆主就算抱病在身,却还是起身亲自见他了。
意思么,跟儒门还是差着点。君书说,麒麟王一族数代镇守西漠,在西漠根深蒂固,西漠不比别的地方,民风彪悍尚武,一向崇拜武勋出身的英雄。小王爷正是年少,却已经立下不少战功,朝廷若是骤然削他兵权,西漠人也会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