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辰郁秀莲一行驻跸罔山行宫,与广邪清法殿隔着一片荒林相望,太子多数时候都在广邪清法殿中守着小玫,为这疯子还有点跟他父皇闹不和的意思。纵然如此,小玫的身体仍然每况愈下,终于到了“不行”的地步。
太子又不傻,就算别人不告诉他,相处那样久的时间,他也看得出来,小玫怕是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再回天启了。
她这一生,与人世间缘分凉薄,也就跟北辰郁秀莲曾有过夫妻一场的情意。太子回了罔山行宫一趟,想让他父皇亲自过去跟小玫见一面,全当临终送送。但北辰郁秀莲那边,碍着有安成君之前的嘱咐,含混着一时没痛快答应。这样,太子殿下就不痛快了。
太子殿下的不痛快,是很有道理的。他从十二岁开始当家,内廷外朝,但凡糟心的事情都被丢到他这边处理,正是意气风发的少年时,就活活淹没在跟外朝廷臣的争执纠缠之中了,任劳任怨的从没对他那父皇说过一句。
就算现在在北荒,他也还顾全着他父皇的面子,没有旁人在场的时候才跟他理论。小玫不惜用自己三魂七魄镇守鬼境,把自己耗成这鬼一般的模样。她固然是受封北隅皇朝的内宫女官,但这样殚精竭虑的,难道不也是为了父皇您的缘故。如今她走火入魔成这个样子,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认不得了。父皇您就亲自现身见她一面又有什么?人都要死了,不过相隔几百米,难道真忍心一眼不看?
北辰郁秀莲也知道这话有理,但他不能前去,也有不得已的缘故。此次封印北荒,小玫这个半死不活的人才是主役。若他贸然去见小玫,皇极经天派术法连镇带杀,当场废了小玫,之后阴阳道崩毁,整个北荒变成鬼蜮,那就得大家一起玩完了。
但这个理由他却没发说出口。一句现成的话就能顶回来:堂堂北隅皇朝,儒道并行治国,放着钦天监太阴殿,那样多道主道尊,到最后天下重负,竟然就全部压在一个内廷女官身上,扪心自问你们好不好意思?!
当然……不好意思,北辰郁秀莲又不是那种不要脸面的人。他对小玫有多少亏欠和负疚,心知肚明。至于眼前的太子君辞,他不仅是亏欠,甚至多少有些“怕”。
对自己真心挚爱的人,多少都有些“怕”。亲人也好,爱人也好,这种“怕”远比那种利害相关而生的“怕”深得多,也纠缠得多。这许多年来,有太子给他当家,他才能心无挂碍地专注最为重要的事务。北隅内宫没有中宫,外朝首辅又处处跟皇室对着干,多年以来就靠这个能干的儿子内外照顾着。
北隅皇朝内廷外朝都可听政议政,身处其中的皇室也不是想怎样就怎样的,处理朝政,就要各方斡旋。被外朝廷臣添了堵,也不能全部交给内廷女官处置,只能自己想办法解决。索性后来终于有了太子,逢到艰难的时候便挡在他前面,将难缠的事情全部揽过去,不厌其烦的。有时北辰郁秀莲心里真是感慨:谁说小玫对他冷情呢?给他生了这样一个足可依靠的儿子,这难道不是对他最大的好么?
太子说来说去,其实也就是说说。他也知道北辰郁秀莲不肯轻易去广邪清法殿,必然是有他的缘故,不过是看到小玫如此这般的憔悴,想到他父皇整天还跟着季游陌四处晃悠,心里不痛快就是。他说的话不多,口气也不激烈。饶是如此,他也看出父皇给自己数落到了。瞧他不吭不响地听着,也算有反省的诚意。
唉,算了……太子心里叹了口气,起身告辞。临走之前关照随行进身的侍候人,该照顾父皇吃药休息什么的,半点别疏忽了。想他前不久旧伤复发,如今又千里跋涉至北荒,体气略有虚弱。表面若无其事的,内里心绪也未必好吧。
太子回到广邪清法殿时,已近黄昏。这终年为迷雾笼罩的深山中,居然难得有了雾散云开的日子。金黄柔漫的夕阳横斜清浅,穿过树隙照落在中庭水中,让一贯冷落萧瑟的黄昏都温暖了起来。大抵是天色好,小玫的精神也较往日清静平和了很多,被扶靠着坐起身来,居然还说出几句让人能明白的话。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她已经晓得太子是自己的儿子。
一个连魂魄都没有的人居然能明白自己是儿子,还知道对自己可以亲近信赖。太子心里想着,觉得难过又觉得感动。
寝殿的隔门拉开了一半,小玫靠坐在门边。太子喂给他茶汤,她就温顺安静地喝下去。有人悉心照顾着,小玫的头发也不散乱,身上的衣服穿得利落,指甲也剪得整齐。虽然发稍有些枯槁,脸庞也太过瘦削,终归是难得晶莹剔透的美人。她仍是一身雪白的装束,外披着银灰里雪白面的外衣,上面用银白色织绣出凌乱的藤蔓花纹。只是双手干枯得只剩一把骨头,给宽大的衣袖掩着,也不甚触目惊心。
因为魂魄不全的缘故,小玫的眼光总是茫然空荡的,疯子一般荒凉得可怕。但不知是不是夕阳映照的缘故,太子只觉得她今日的眼光很不同。不仅清楚,还像是有些温暖的光彩似的。他今天因为数落了北辰郁秀莲几句的缘故,自己心绪也不好,绕路散心,过来得比平日晚些。小玫居然很明白地问他:你回来晚了啊?还说,我等你好久了。
那单薄虚弱的一句话,惹得太子几乎落下泪来。我等你好久了……是啊,他这个做儿子的,难道不是回来得太晚了!
太子沾湿了绢帕,给小玫擦了擦脸。小玫很温顺的让他照顾,好像懂事的小孩子,甚至有些淡淡的欢喜。他照旧拿了些阴阳术法的卷册给小玫看,这是哄他安静开心的最好办法,等她看累了不知不觉就歪着睡了。但不知为何,小玫翻着看了不一会儿,忽然抬头来跟他说起话来。
小玫说,“我要回去了。”
太子听着,心中一惊,好像踩空一步倒退到悬崖边上。小玫平时说不出这么清楚的话,眼前这样子,难道是回光返照?
小玫的死,好像个早已预约的访客,随时随地都会到来。太子并不是没料想过,也不觉得“怎么来得这样快”什么的。他伸手摸了摸小玫的头发,找来剪刀给他把发稍修剪整齐,又拿梳子把额发好好梳拢。小玫摆弄着术法的卷册,又乖又安静地给他照顾着。但他很快耗尽了精力一般忽然困顿起来,靠在太子怀里睡着,没多久就陷入了昏迷的状态。
仿佛灯干火尽一般,小玫的呼吸渐渐微弱下去。那枯槁的手指流露出象牙似的淡黄色,纸样惨白的脸上,半闭的双眼发青深陷。夜幕降临,广邪清法殿外的空地上,群起群落的乌鸦喋喋不休地哑声叫着。暗蓝的天色里,尖角分明的残月愈发清晰,也愈显孤单。忽而一缕夜风穿过,便将小玫残存的气息吹散了。
就在小玫死去的时候,奇异的景象发生了。
残月浮上中天,渐渐圆满起来。从边缘向中心,****一般成了明亮的血红,仿佛那幽暗的天空不是深蓝的海,而是深红的血。
风渐凄紧冷落,反复无常地吹乱了满树的樱花。悬挂在树间的骨骸不堪重负地吱呀摇荡起来,手舞足蹈地颠簸着,好象要跳落下来。
便在太子望不见的远山之下,残破古旧的道观中,苔痕斑驳的琉璃骨塔散发出缕缕优柔的白烟。忽而从地下生发出来自植物根系的力量,破土而发的樱花树以惊人的速度生长开去,片刻间暗红的叶片盈满枝头,千重万重雪白的樱花便在血月的辉光中泫然绽放开来。
太子轻轻放下小玫枯槁的尸体,便在他的眼前,那尸体烟灰般地散开,又被呼啸穿过的夜风吹散了。便在中庭终年冷滞沉静的水上,被夜风席卷又裹缠的雪白樱花在血色的月光中化出光体,渐自幽深的夜幕中凸现出来。
天荡月兮降雪花,浮幻是曰升华,水棹拨真兮月上樱花——
天生红月,天降红雪。落英缤纷中,重现神魂归一的小玫。
百鬼尖锐惊惶的嘶喊,在血色一般的月光中,坠落寂灭。
法阵根基传出巨大声响,阴阳道再度开启,百鬼夜行,哭拜而去,纷纷重归鬼境。转轮声中,小玫身形渐渐虚幻飘渺起来。
阴阳道上,所有法阵同时运转,光华胜过月色,在鬼魅被收伏之后,法阵次第关闭,夜色下红月的血色渐渐褪去,重留清辉,法阵光辉次第熄灭,在整个阴阳道消失之后,小玫的身影也飘散在虚空之中。
在那片刻恍神的瞬间,太子似乎看见小玫单薄而飘渺的笑容,最后一刻,他曾试图伸手去触碰小玫的衣摆,但指尖,残留的,只是尚未来得及被夜风吹散的骨灰。
琉璃骨塔,重将空置。这一次,小玫走的彻底,神魂俱灭,连尸骨都未曾留下。
当夜异象,即便在罔山行宫之中也看得一清二楚,安成君当即设阵护法,助小玫再度封印阴阳道,自此之后,鬼界与人世彻底分离。
并不能确定,这一次的封印是否万年永固,但不管是小玫还是安成君,都已经尽了全力。
天色微明的时候,太子回了罔山行宫。
先是去北辰郁秀莲的寝殿那边请安。
还穿着昨夜的衣服未曾更换。衣衫褶皱之中,或许有未曾被风吹散的骨殖吧,只是,就算想要收敛也办不到了。
他将自己的外袍褪下,恭恭敬敬奉上,请北辰郁秀莲委托安成君代为安葬。
“还是葬在琉璃骨塔吧。她生前跟朕提起过,就只想要一座骨塔,那是为她而建的。”
北辰郁秀莲这样说着,太子也没有什么异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