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朝历代的太子基本都是这个年岁开始听政的,只是,代天子理政的话,似乎就有些太早了。
北辰郁秀莲自己登基的时候也不过就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他对太子放心的很。丢给太子的事情越来越多。到后来,他自己干脆也退居宫灯帷,若非涉及军务的大事,轻易不让人打扰。
也是没有办法,上官染烟去宫灯帷那边看过他很多次。他居住在竹林之中的流光晚谢,身边的人几乎都遣退在流光晚谢之外,做些洒扫的功夫,近身的伺候人,只留下方凌烟与白花馆的落梅。
至于汤药方面的事情,全是让季游陌在照料。连太医都懒得传了。
上官染烟有些担心,同他提过几次,好歹该传太医过来看看,总不能全交给季游陌一个人,也让人没办法放心。
北辰郁秀莲说,反正太医院那些人也拿他的病无计可施。吃那些三不着两的药,也不过是拖时间罢了。看见那帮人还心烦。人生短短数十载,眼看要到尽头,何必给自己找不自在。
他倒是豁达,只是,听着的人,心里未免难过。
当初一生结缘,这才多少年?上官染烟从未曾想过,他们会在这样年轻的时候面对分离。
但也不好再劝。宫里对季游陌不放心的不止她一个。
只是,北辰郁秀莲这一生活得太累。难得身边有个合眼缘的。总不能不让陪在他身边。他信季游陌,哪怕因此被害死,也是他自己的选择吧。
站在竹林的回廊之中,北辰郁秀莲笑着对上官染烟说,“如今这边这样清净,倒像是回到了多年之前,那个时候,我被禁闭在钦安殿,也就只有仙柔陪在我身边。”
当年钦安殿,对他而言是杀机四伏的地方,就在那刀光剑影的危机之中,唯有慕仙柔一直守护在他身边,以柔弱身躯,为他挡去一切伤害。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依然未曾从那个地方走出来。贵为天子,但他内心深处,依然藏着那个脆弱的小男孩,可是,当初守着他身边的人,却早已化作尘土。
就算是这天下的主人,身边最为亲近的人,原本也不多,只能有一个珍惜一个了。
上官染烟只能由着他。
还好,他身边用的医者倒也不是季游陌一个,安成君三不五时,也会去宫灯帷为他请脉。
当年伤的太重,是季游陌以术法强行为他压下伤势,如同封印一般,隔了这样多年,封印渐次崩毁,隐藏的创伤一一爆发,季游陌也只能勉强修补,却无法彻底将他治愈。
安成君也有试图设法,只是,从前的伤势积年过久,如今想要找到病源也困难,就只能慢慢将养着了。
北辰郁秀莲退居宫灯帷第三年,北荒阴阳道法阵封印再次出现崩毁迹象。
问题很严重,太子不敢隐瞒,亲上宫灯帷,将详情禀明。
阴阳道是昔日鬼主阴阳师所建。以此收容游离于人间道的鬼众。当年便曾流传一句话,说是一旦惹怒阴阳师,那就得去见鬼了。
鬼主一怒,人间便该成地狱。
如今阴阳师已经仙去。阴阳道当年被犯上作乱的苍狼王世子冲击破坏之后,又被小玫烧尽魂魄再度封印。原本该永远沉寂的。
只是,镇守北荒的皇甫眀禅这些日子又传来消息,说北荒之中妖孽横行,经探查,似乎是与阴阳道有关。
安成君说,这其实是很正常的事情。法阵封印,同实体上的监牢差不多。无人守护的地方经年累月之后,自然就会开始崩毁,更何况,阴阳道内部还有一些不甘被囚禁的恶鬼,一直不断冲撞封印。
昔日鬼境有阴阳师镇守,猛鬼众也不敢触其锋芒。如今阴阳师已经不在,作为阴阳师唯一传人的小玫,连灵魂都已经化为灰烬。阴阳道的崩毁,应该也是时间问题。
而身为安氏后人的安成君对此也早有觉悟,这么些年身在天启,就一直在研读昔日阴阳师留给小玫的那些典籍文献。但实质上,因为阴阳师的术法在学术分支上与安氏本家已经相隔甚远,安成君也没有把握处理阴阳道的隐患。但责任所系,他也亲自前往流光晚榭,上奏给北辰郁秀莲,说是打算亲自去一趟北荒,去处理这些事情。
上官瑾也是打算去的,身为北隅大祭司,这种事,他亦是责无旁贷。
季游陌想了片刻,轻声道,“那我也一起去吧,妾身纵然无能,也许也会有用得上的时候。”
阴阳道是北隅境内最为重要的法阵。一旦出问题,后果不堪设想。必然要将北隅最为强大的术者都集中过去。
就算身为女子,季游陌也是不逊色于上官瑾的术者。
北辰郁秀莲想了片刻,道:“那朕也过去看看吧。”
安成君与季游陌都有些讶异。就术者而言,阴阳道如今已经跟前线战场差不多了。北辰郁秀莲是皇极经天派的术者,强大是没错,但毕竟眼下还在重病之中。过去的话,其实也起不了多大作用。
更何况,天子身份尊贵,原本不该轻易亲临战场。
他们还未曾来得及说什么,却听北辰郁秀莲轻笑着说,“也是许多年未曾见过她了,若是可以的话,倒想趁着所剩无几的时光,再去看她一次。”
像是多年之前,为朝政之中的事情心烦的时候,他会暂时放下手中的奏章。信步走到绿玉轩那边,看见那个人纯白如净玉神态,心里也会渐渐安下来。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现在那个人远在北荒,再也不是随意走几步路便可以看到的,那样触手可及的距离。
就算去北荒,看到的,也只是琉璃骨塔之中封存的,失去灵魂与生气的冰冷躯体。
即便如此,也想要在临死之前再看她一眼。
安成君是想要阻止他的,只是拦阻也没用,便只能先告退了。
他走之后,北辰郁秀莲伸手将季游陌叫到了身边。
季游陌静静的坐在他身畔,听他轻声说,“你心里,是不是在难过?”
是很难过啊,但现在,她却觉得自己没有资格说这样的话。
心里真的生出了悔意。若是当年,早知道小玫对北辰郁秀莲是这样重要的人,会否就手下留情,为他留下一生最重。
也可能,是恨意更为深重,让小玫死无葬身之地,连一个坟墓都不要给她留下。
如今回顾往昔,季游陌也不知道自己是想怎样了。
只能静默无语。
北辰郁秀莲叹息一声,道,“不要难过啊,这么些年,一直陪在我身边的人,还是你,你和她,原本是不同的。”
他轻轻握住了季游陌的手,道,“我是不是曾经跟你说过,你是唯一一个,我自己选择的妻子。那个时候我就觉得,大概,这一生里,真正属于我的女人,也就只有你一个了。而阿碧,她从来未曾属于任何人。”
他说,“阿碧是背负天下的女人,即便是我,也不配对她说爱。我只是替天下苍生为她送葬罢了。她从不属于我。”
心中苦涩,但却不能再哭泣。是她害死了小玫,那么,就得要她将小玫留在这世间的事情全部做完。
事情一旦决定下来,剩下的就是准备工作了。北辰郁秀莲不愿被他人打扰,特意吩咐此次要轻装简行,在保障安全的底限之内,尽量少带些人。
倒是特意吩咐了,让太子随行。之后又追加了旨意,叫上官染烟一起去。
太子与北辰郁秀莲同时离京,朝政上的事情,就难免让人担忧了。外朝御史台那边有不少人上疏劝谏,却都在北辰郁秀莲的坚持之下作罢了。
上官染烟心中有数,知道他也就只是想让太子见一见母亲。
北辰郁秀莲年轻的时候本来是生性冷漠的人,如今上了年岁,反而开始在意这些事情。倒是让人觉得不怎么习惯了。
但不管怎样,总也算的上是好事。上官染烟并不是心胸狭窄的人,做了别人的养母,就盼望人一辈子不知道生母是什么人。越是想要掩盖,到最后被拆穿的时候,也许越伤感情。
太子在内宫里的时候,大概心里也隐约知道,这位母妃并不是他的生母。他是少年老成的孩子。心里许多事都明白,但觉得不该说,就不会随便说出来。
临行之前,上官染烟便将他叫到身边,认真恳切的深谈了一番,便是在说小玫的事情。没有说多么详细,只是说了小玫是什么人,当年如何入宫,后来又为了封印法阵将自己牺牲在北荒。
至于季游陌与小玫之死之间的关系,她倒是没有说。与季游陌约定在先。也许这些内幕早晚都会无可挽回的被太子知道。但是,她自己却绝不会亲自将阴影里的事情告诉太子。
太子听完之后,轻声问她,“那吾的母亲,是已经不在人世了么?”
上官染烟轻轻点头。太子自己应该也是早有预料。在太子的成长过程之中,对她一直敬重客气,立场上,也始终坚定的站在她旁边,的确是将她当做母亲来看待的,但却少了天生母子之间的亲密。
上官染烟并不迟钝,那些事情她是早就知道,但却一直找不到机会来说。
太子低声道,“吾从前也想过,母亲定然是不在世间,否则不会将我托付给母妃,自己连看也不看一眼。总想着她也许会入梦看我,可是,却连一次也没有梦见过她。也许真的是没有缘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