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提起她的名字都不允许。悦氏已经将这个人从族谱之中抹去。叛出家族的人,不配再得到家族的怜悯。就算是曾经最心爱的小妹,大宗师也能毫不犹豫看着她死。
这就是悦氏,悦氏聚敛成性,赚钱的时候剥皮砸骨锱铢必较。用的时候,又像泥沙一般散出去毫不怜惜。但即便富可敌国,大宗师连一文钱都不愿花在曾经背叛过他的人身上。
知道自己的母亲死了,悦伶伊连哭都没哭过一次。家里人窃窃私语,说她这性情,简直同大宗师一模一样的凉薄冷酷。她根本不屑于为自己辩解。
那些日子她忙着拼命。她幼年时只会唱大鼓书,没读过书,不知道世家闺秀的礼仪准则,路不会走,话也不会说。一切都要重头学起,每一天只睡两三个时辰。大宗师要她变成合格的悦氏的女儿,她就必须做到。她没有时间为母亲哭泣,因为害怕若是她哭泣,连她也会被大宗师抛弃。
追逐在她身后,逼迫她不断努力的,就是这可怕的恐惧。
但无论再如何努力,阴影都一直跟在身后,当被别人看到的时候,她总就觉得,透过对方的目光就能看到,她不过还是昔日那个卑贱的女孩,依靠着背叛与出卖,才走到这一步,而下一步,却举步维艰。
不像钟情或者小太子,天生就是万千宠爱在一身的。无须努力,也能得到她想要的一切。
宴至中途,北辰郁秀莲说,懒得再应酬了,寿辰的礼物已经给上官染烟了。也约定好了,今夜临幸明成殿。原本是给上官染烟庆贺生辰的事情,他也用不着非得在这里应付那些不相干的人。
上官染烟跟易君书自然是要留着的,一个是寿星,另一个是主人,若是离开了,未免对前来恭贺的人太过无礼。易君书本来是想叫入画去送北辰郁秀莲的。上官染烟却随口道,“伶伊,过去陪陛下四处走走吧。”
说着又对北辰郁秀莲笑道,“陛下从前就说,六宫之中,唯有长秋殿风景最好。既然今日来了,回去的时候,沿途看看风景也好。”
悦伶伊慌忙起身跟了过去。北辰郁秀莲看了她一眼,似是也没有打算拒绝,她便松了一口气。缓步轻行,跟在北辰郁秀莲身后不到一米的地方。
自帷幕之后离开内殿的时候,从屏风的间隙看过去,就见悦氏那些夫人小姐们怨毒的目光望了过来,不知为何,她心里竟然还觉得挺痛快的。
大不了,从今日起,直到入宫之前,就不回悦府得了。六庭馆给她们宿夜的殿所虽然不及悦府雕梁画栋,锦绣楼台的华丽。但住着却舒心很多。只要大宗师不召她,她就用不着回去受那些委屈。
走了片刻,北辰郁秀莲突然开口问道,“汝身上这件衣服,似是染烟的。怎么回事?”
悦伶伊低声道,“是臣女不小心,失足从回廊亭上跌了下去,弄湿了衣服,因此借明成君的衣衫来替换。”
北辰郁秀莲轻声笑笑,道:“回廊亭那边栏杆也有五尺高,想失足跌下去,怕是有难度。”
这样随口胡诌,算是欺君了。但北辰郁秀莲却一点也不介意。
要在后宫过得太平,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得有涵养。什么事情都能忍得下去,才能少给君王添麻烦。不管是被谁给扔下水去的,悦伶伊不动声色,将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不诉苦不告状不惹事。就让北辰郁秀莲挺欣赏的。
当初大宗师提到想送悦氏的女孩入宫的时候,他就有些烦恼,真心嫌后宫太挤了。但悦氏的人,又是不能拒绝的。
为这件事,心里其实也不痛快了许久。但方才,见上官染烟对这个悦氏的年轻女孩颇为看重。又聊了几句,便觉得,也不是很讨厌这个女孩。
经过小径花道的时候,秋日的落叶轻缓的飘到了眼前。悦伶伊伸出洁白纤细的手掌,将泛黄的叶接到手里,又轻轻一口气吹了出去,看叶子渐渐飞向远处,那一刻的神色里,几分少女的天真迷茫,倒让人莫名心中一动。
北辰郁秀莲便问道,“你很喜欢叶子么?”
她轻轻摇头,道,“不,只是觉得这落叶,同女子的命运也差不多。到了时节,就必须要离开所依傍的树枝,随风而去,命运让它落在哪里,就会到哪里,终究是不由自主的。”
北辰郁秀莲笑笑,道:“换个角度去想,也许是叶子乘风而去。抵达自己想要去的地方。”
她却只是轻笑笑,道:“陛下说的是。”
北辰郁秀莲又仔细打量了她两眼。
浓密厚实的乌发,以四支金钗盘在头顶。宫里的女人都知道,北辰郁秀莲喜欢素淡的装束。日常所见,十之八九不是乌木就是白玉。或者便是新鲜绽放的花朵。像黄金这样代表俗艳的饰品,是没有人戴的。
只是放在面孔娇小的少女脸上。倒也算合衬。原本是清雅秀丽的人,就算戴着俗物,也不至于招人厌烦了。
随口便问她,“入宫的日子定下来了么?”
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了。若是民间,问待嫁的女子,你什么时候过门之类的话,不仅失礼,恐怕也得不到回答。
但入宫参上又有所不同。归根结底是臣子侍奉君主。身为君主的人,问臣子何日上宫,其实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悦伶伊低下头,轻声道:“年底的话,宫里和家里都要忙碌了,怕是顾不上这些事情。大宗师不愿拖到明年,因此可能就是下个月了。”
没有人跟她说过什么时候送她入宫,都是她胡乱猜测的。对君王坦诚相待的心情压倒了少女的矜持,干脆就一五一十,全部都说了出来。
北辰郁秀莲道,“宫里你很少走动吧,今日就自己四处看看吧,喜欢哪个殿所,回头告诉持中殿的方尚宫,朕就将那里给你留着。”
悦伶伊慌忙道,“臣女不敢僭越。”
她算什么,选殿所的事情,可是要家里跟皇室一起商量的。怕是还要德太妃发话才算。她若是随随便便就那么挑了,回头恐怕是要被大宗师责备的。
北辰郁秀莲似是也想到了这一点,便轻声道,“也是,回头让德太妃帮你定吧,她从前久居在宫里,一定能帮你挑一个好地方。”
就这么闲聊间,也已经走到了持中殿外,悦伶伊知道自己不便进去,躬身施礼,正要告退,北辰郁秀莲却叫住了她。
“等一下吧,既然今日遇到了,总不能就这样让你空手而归。”
即将入宫的人,被他遇到了,是该赏的。北辰郁秀莲自顾自走了进去,方凌烟沉默不语,站在悦伶伊身后等待着。
隔了一会儿,殿内有年长的女官出来,捧着木匣过来。她慌忙接过,就算北辰郁秀莲未曾再出来,依然是叩拜谢恩,山呼万岁。
免礼起身之后,打开匣子来看时,就发现里面是四支银步摇,簪头以粉玉作成精致的梅花形状,银色蝴蝶停在花瓣之上,翩然欲飞,蝶尾流苏之下缀着大大小小的彩色晶石,的确是非常漂亮的首饰。
方凌烟站在她身后,轻声道,“陛下不喜欢纯金的饰物,回去之后,就把现在戴着的簪子换掉吧。”
也不知是好心,还是在鄙视她的品味。她却只温婉笑笑,回身施礼道:“伶伊谢过方尚宫提点了。”
对方点点头,收起手中纸伞,缓步入殿。偌大的持中殿前,此刻再度只剩她一人。
不由轻声叹口气。
要走回长秋殿那边,其实还挺远的。今日发生了这么些事情,不知大宗师会不会叫她过去问话。
捧着北辰郁秀莲御赐的首饰。想到那个人说话时淡漠的样子。温柔不过是假象,她要嫁的那个人,大概今生今世,都不会再爱上任何人了吧。
想想还觉得挺失落的。
为上官染烟庆贺的寿宴结束之后,她并未跟悦氏的小姐们一同回去。
当然不会去找死。且不说有悦凌风那么个力大无穷的怪物在,就算是其他娇娇弱弱的小姐们,联合起来,也够殴打她一顿了。
恃宠而骄也罢,有悦沉香在背后撑腰,这帮人真是什么都干得出来,大宗师是看重她没有错。但是,若是她连自己都保护不好,莫名其妙死在这里,就算被大宗师知道了,大概也只会轻描淡写的斥责一声:“废物!”吧。
这么一想,就觉得她活的还真是够悲凉的。
就只能先待在六庭馆了。她给自己找的借口是,过去之后还有工夫要做。因此就先不回府了。
跟着她的人,都预先得了大宗师的嘱咐,总之不管她想做什么,都一概恭谨的应下。
倒也不是说谎。眼看入宫在即,手上好多事情要交接。从前那些学生,毕竟师徒一场,临走之前谈一谈也是应该的。
她名义上是大宗师的女儿,实质上,世家门阀上层都知道她是个什么来历。地位贵重的人家不会将孩子们交给她。她带的那些学生,十之八九都是小官吏家里的女儿,或者更离谱些,有些甚至是宫里头各殿所管事那些人家里的亲眷。
聪明伶俐的小宫女,也有被选来在六庭馆念书的。
世家小姐们入六庭馆,目的不外乎是念书修养自身,至于前途,就只看嫁的人如何了。跟分数评定如何半毛钱的关系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