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在坐火车出城回家的时候,帕蒂第一次意识到她的父母比他们的任何一个孩子,包括她自己,要富有和成功多少倍,而又是多么奇怪,没有一个孩子继承了一星半点乔伊斯和雷的社会责任感,而他们可是一辈子都受到这种责任感的鼓舞的。她知道乔伊斯为此感到愧疚,尤其是对可怜的维罗妮卡,但是她也知道,有这样几个不像话的孩子对乔伊斯的自尊一定是可怕的打击,而乔伊斯或许把孩子们的古怪和无能归咎于雷的基因,老奥古斯特?爱默生的诅咒。接着,帕蒂突然想到,乔伊斯的政治事业并不仅仅造成或加剧了她的家庭问题,它同时也是她从这些问题中逃脱的方式。回首过去,帕蒂从乔伊斯抛开家庭去从政,在为这个世界做些事的同时也拯救她自己的决心中,看到了某种令人心酸,或者甚至值得敬佩的东西。而且,作为一个也像她那样采取极端手段去拯救自己的人,帕蒂终于明白,不光是乔伊斯有幸有她这样一个女儿,她也同样有幸有乔伊斯这样一个妈妈。
然而,还有一件事是她不理解的。那天下午,当乔伊斯从奥尔巴尼回来,对使得州政府瘫痪的共和党议员们怒气冲冲时(雷,唉,已经不会再在一旁取笑她,说民主党人也对这样的瘫痪作出了自己的贡献),帕蒂带着一个问题在厨房里等着她。乔伊斯刚刚脱掉雨衣,她就问出了口:“你为什么从不去看我的篮球比赛?”
“你说得对,”乔伊斯立刻说道,就好像她等这个问题等了三十年,“你说得对,说得对,说得对。我应该多去看你的比赛。”
“那你为什么没这样做?”
乔伊斯想了想。“我无法解释,”她说,“只能说我们当时有很多事需要忙,我们不能什么事都去参加。作为父母我们犯了错。而你现在或许也犯了一些错。你或许能够理解一切会变得多么混乱,多么忙碌。
想要面面俱到是多么困难。”
“可问题是,”帕蒂说,“你有时间去做其他事。唯独不去看我的比赛。
我不是说每一场比赛,我是说任何一场比赛。”
“哦,为什么你要现在提起这事呢?我说过了,我抱歉我犯了错。”
“我不是在指责你,”帕蒂说,“我只是问问,因为我的篮球真的打得很好。我真的,真的打得很好。作为母亲,我犯的错或许比你还要多,所以这不是批评。我只是在想,看到我有多出色应该会让你高兴。看到我多么有天赋。那应该会让你为自己感到高兴的。”
乔伊斯看向别处。“我猜我一向不喜欢体育运动。”
“但你去看埃德加的击剑比赛。”
“没几次。”
“比去看我比赛的次数多。而且你似乎并不是有多喜欢击剑,埃德加似乎也没有多出色。”
乔伊斯的自我控制通常都是完美的,她走到冰箱前,拿出一瓶帕蒂昨夜几乎已经喝完的白葡萄酒。她把剩余的酒倒进果汁杯里,喝掉一半,笑了笑自己,又喝掉另外一半。
“我不知道为什么你的妹妹们不能做得好一些,”她文不对题地说,“但是阿比盖尔有次跟我说了件有趣的事。一件可怕的事,现在想起来我仍然想哭。我不应该告诉你,但是不知为什么,我相信你不会把这些事挂在嘴边。当时阿比盖尔……喝得烂醉。那是很久以前,当时她还在努力想要成为一名戏剧演员。有个很好的角色,她以为她会被选中,但她没有。我试着鼓励她,并告诉她我相信她的天赋,她只需要继续努力。然后她对我说了最可怕的一句话。她说就是因为我她才失败的。我,除去支持她之外什么也没做,没做,没做。可她就是那么说的。”
“她解释了为什么那么说吗?”
“她说……”乔伊斯忧伤地望向窗外她的花园,“她说她无法成功的原因是,如果有一天她成功了,我会从她那里抢走它。它会变成我的成功,而不是她的。事实当然不是这样!但这就是她的感觉。而为了告诉我她的这种感觉,为了让我继续受折磨,为了不让我认为她一切都好,她唯一的办法就是继续不成功。哦,我仍然无法忍受想起这些话!我告诉她不是这样的,我希望她相信我,因为那不是真的。”
“好吧,”帕蒂说,“听起来确实让人难受。但这和我的篮球比赛有什么关系?”
乔伊斯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只是突然想起了这件事。”
“我当时正在成功,妈妈。这就是怪异的地方。我当时正如日中天。”
这时,突然间,乔伊斯的脸可怕地扭曲了。她又一次摇摇头,似乎心怀厌恶,同时竭力忍住眼泪。“我知道你在成功,”她说,“我应该去看你的比赛。我为此责怪我自己。”
“你没去看其实真的没关系。从长远看,或许可以说更好。我只是出于好奇想问问为什么。”
长久的沉默之后,乔伊斯总结道:“我想我的人生并不总是幸福的,或者说轻松的,或者说完全是我想要的。在某个时刻,我只能努力不去过多地想某些事,不然,它们会让我心碎。 ”
这就是帕蒂从她那里得到的全部解释,当时或者以后。不是很多,也没有解除任何疑惑,但也只能如此了。也是在那个傍晚,帕蒂向乔伊斯说了她的调查结果,并为她提供了一个解决方案。乔伊斯不断顺从地点着头,全盘接受了她的建议。祖宅将被卖掉,乔伊斯会把售款的一半分给雷的弟弟们,然后把剩余当中属于埃德加的那部分放在一个基金名下,他和加琳娜可以从中提取足够的生活费(前提是他们不能移民),并一次性分给阿比盖尔和维罗妮卡一大笔钱。帕蒂最终接受了七万五千美金,想用这笔钱开始新的生活,而不必从沃尔特那里寻求资助。想到那片空旷的森林和未开垦的土地将因为她的这个方案而注定被分割、开发,有那么一瞬,她对沃尔特感到内疚。她希望沃尔特能够理解,在这种特定的情形下,那些因她而失去家园的食米鸟、啄木鸟和金黄鹂的共同不幸,并不比出售土地的这家人的不幸严重多少。
关于她的家人自述人要说的是:这笔他们觊觎已久的钱,曾为之野蛮争夺的钱,并没有完全被他们浪费。尤其是阿比盖尔,一旦有了一定的财力供她在波西米亚圈子里挥霍,她的事业就开始繁荣发展了。
现在每次在《时报》上看到阿比盖尔的名字,乔伊斯都会给帕蒂打电话;她和她的剧团显然在意大利、斯洛文尼亚以及其他欧洲国家大受欢迎。
而维罗妮卡终于可以在她的公寓、在州北部的一家修行会所以及在她的画室里独处了,而她的画作,尽管在帕蒂看来晦涩内向、从未最后完成,却将被后世视为天才之作。埃德加和加琳娜搬到了纽约克亚斯乔尔一个东正教氛围极其浓郁的社区,在那里生下了他们的最后一个孩子(第五个),也似乎没有主动给任何人找任何麻烦。每年,帕蒂会和他们所有人,除了阿比盖尔,见上几次面。当然,她的侄子和侄女是主要的乐趣来源,不过最近,她也陪乔伊斯去参加了一次英国园艺旅行,而她也玩得比她原以为的要开心,同时,她和维罗妮卡也总能找到一些共同的笑点。
然而,她主要还是在过她自己的小日子。她仍然每天在展望公园跑步,但她不再沉迷于锻炼或任何其他东西。现在,一瓶酒够她喝两天,有时候三天。在学校里,她幸运地处于不必直接和家长们打交道的位置,要知道,如今的家长比当初的她还要疯狂和咄咄逼人。他们似乎认为,学校应该帮助一年级学生,提前十年,准备大学申请论文的草稿,并为SAT考试建立词汇基础。但是帕蒂可以把孩子们单纯当成孩子来对待——当成有趣、基本上还未被污染的小小个体,急着掌握写作技能,以便能够去讲述他们自己的故事。帕蒂一小组一小组地教他们,鼓励他们这样去做,而他们其实也并没有那么小,不至于等到长大了的时候,当中的一部分或许记不起伯格伦德太太了。中学的孩子们肯定应该记得她,因为这是她的工作中最讨她自己喜欢的一部分:作为一名教练,把她自己当年的教练曾经给予她的全身心的奉献、严厉的爱和如何进行团队合作的教导传递下去。学年里的几乎每一天,放学之后,有那么几小时,她可以消失、忘掉自己,可以再次成为女孩中的一员,爱将她和赢得比赛的使命结为一体,她一心一意地渴望队员们胜出。尽管她没能成为最好的那个人,但一个让她在人生相对迟暮的时刻,仍然能够这样做的宇宙不能说是个全然残酷的宇宙。
夏天不怎么好过,毫无疑问。夏天是陈年的自怜和好胜又涌进她体内的日子。帕蒂两次强迫自己参加城市公园管理局的志愿工作,和孩子们去户外活动,但事实证明,她极其不擅长管理六七岁以上的男孩,而且她很难让自己对单纯为了游戏而游戏的活动感兴趣;她需要一个真正的团队,她自己的团队,去遵守纪律、专注于取胜。学校里那些对派对如痴如醉的较年轻的单身女老师们(那些像喜欢在洗手间呕吐、喜欢下午三点在会议室喝龙舌兰酒一样喜欢派对的人),到夏天全都不见了人影,而独自读书,或者边听乡村音乐边打扫她那小小的、已经很干净的公寓的时间就只有那么多,日子久了免不了也想出去好好玩一玩。她的两段所谓恋情都是在夏天那几个月里开始的,对象是学校里比她年轻很多的男同事,两次交往都时断时续,她的读者肯定不想听到详情,反正主要也不过是尴尬和难受的对话。过去的三年里,凯茜和唐娜好心地让她在威斯康辛度过了整个七月。
当然了,她的精神支柱是杰西卡。事实上,她是如此依赖女儿,以至于她非常小心地防止自己做过头,防止自己的需要淹没了女儿。
杰西卡是条工作犬,不是像乔伊那样的展示犬。一旦帕蒂离开理查德,在道德上重新获得了一定的可尊重度,杰西卡就把修复她的生活当成一件大事来办。她的很多建议相当平常,但是出于感激和后悔,当定期在周一和女儿共进晚餐时,帕蒂总会听话地向女儿汇报她的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