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刀说:想当个好庄家就得有杀人的心,没杀人的心千万别当庄家……赌博是要人命的东西。
那几天对于老刀来说绝对是个“大日子”,不仅因为黄飞加入了这个圈子,而且,老刀那个十多年前因为斗殴打死对方的堂弟“老鹰”,也刑满释放回到了上海。在这个赌博团伙里,老鹰起的最大作用当然就是要一些坏账、死账。真不知道有多少已经输得青皮的老赌棍还被老鹰抠出了钱。老鹰就这样,谁欠了他的钱,他肯定玩命,反正,他那命也是捡来的。老鹰剃着个光头,脸的正中央有一大块青色胎记,这胎记足足占了脸的三分之一,让人不敢细看。老鹰长得别说不像上海人,连中国人都不像,怎么看怎么像是四分之三非洲血统再加四分之一白人血统的混血儿。老刀没事儿就戴个平光镜,还挺像个文明人,而老鹰与他是两个极端,要是演个杀人犯,老鹰不用化妆直接就可以上镜。并且,老鹰平时言谈举止极其粗鲁,沙哑嗓,一说话就跟要和人打架似的,四十多岁的人了,比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还冲动。也就是老刀能制住他,别人的话,他从来都不听。
老鹰和黄飞这一文一武,基本左右了老刀从2006 年开始的“生意”。
黄飞在刚刚开始做球的时候,一点儿都不敢“吃成”,只是安安心心地拿“回水”。这回水是旱涝保收的,每四周结一次。而且,黄飞手下的枪手就一个,结起账来格外简单。
那时候娘舅还远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虽然已经把房子抵押出去了两三套,但是公司运营毕竟还是正常的。只要不像上次那样一下输上一百万,娘舅一般都能在周一把钱拿出来。而且,娘舅下的球队又多又杂,有时候一个星期就能累计下注四百万,这样黄飞一个星期就能拿四万块!这样的收入去哪儿找?
人们都以为黄飞这人胸无大志、小富即安,因为有时候老刀要分给他一两个赌徒管理时,黄飞总是拒绝。明眼人都知道,这哪是拒绝赌徒啊,这简直就是拒绝钱。明摆着的事儿:黄飞带来的娘舅在这里输了很多钱,老刀为了“奖励”黄飞,才分给黄飞几个赌徒。当然,到了后来大家都知道了,黄飞绝对不是拒绝钱,他拒绝的是“垃圾赌徒”
和“坏账”。别看黄飞是个文质彬彬的小白脸,可他那双眼睛却比谁都毒。他有本事一眼就从人群中看出谁是有钱人,谁是穷人,也能看得出谁在撒谎。
老刀要分给他的赌徒,多数都是些老赌棍。所谓老赌棍就是已经赌了好几年,该输的已经输得差不多了,而且在赌博圈子滚过一圈以后,多数都学会了“拖账”、“赖账”。一旦这样的人输了大钱,想从他们身上把账全都结回难度太大了。
黄飞知道自己擅长什么,也知道自己最大的优势资源在哪儿。黄飞擅长什么?黄飞擅长跟高素质的人沟通。赌徒中赌得大的,多数都是有点文化有点资本的,跟这样的人沟通,黄飞肯定比那些溜冰吸粉的代理要好。黄飞的资源在哪儿?黄飞一直在帮表哥做股票私募,能有闲钱来投资私募的人通常是既有钱又有赌性。在黄飞眼中,他们都是潜在的赌徒,是自己潜在的客户。而且,这样的客户,几乎全都是优质客户。他们都要面子,都能结得出现金。
黄飞做了三四个月的代理,旗下一直都只有娘舅一个枪手,其最大的原因就是:娘舅这人,实力在那里摆着,就他这身家和赌法,再过四五年也不会出现坏账。而且,娘舅的投注“码量”也绝非那些早就输掉底的赌棍们所能比。
老刀也欣赏黄飞,他总跟别人说:“大学生这里,从来就没有过坏账。
他做什么事,我都放心。”
老刀下面像黄飞这样大大小小的代理,大概有十几个,有时有人进入,有时也有人退出。每到星期一晚上结账时,这些大大小小的代理总有碰面的机会。黄飞不太和其他代理交流,因为黄飞瞧不起他们。
其中,黄飞最瞧不起的一个人叫老罗。这老罗长得肥头大耳,夏天常年穿着十块钱的短裤和十块钱的背心,五十多岁的年纪,却染了一头黄毛。据说他染完这一头黄毛后,还得到了他那八十多岁的老丈母娘的称赞。称赞也就称赞吧,老罗还拿丈母娘的话显摆。老刀等人嘲笑他实在是不伦不类,总被他用一句“我丈母娘说我染黄头发好看”
给顶回去。
有次黄飞正好听见他这么说,忍不住冷笑。老罗说:“大学生啊,你笑啥,其实你也应该染个头发,你染了肯定好看。”
黄飞继续冷笑,老罗有点不知好歹,伸手去摸黄飞的脑袋。黄飞本来就烦他,看他那只肥嘟嘟的手摸了过来,实在忍不住就伸手拨开了。
他这一拨,还真用力,把老罗拨了个趔趄。
老罗没想到文质彬彬的黄飞如此不给面子。他先是一愣,等回过味来,虎着脸指着黄飞说:“册那,大学生,侬想哪能?”限于其文化水平,老罗基本不会说普通话,他的意思就是:“操,大学生,你想怎样?!”
黄飞嗖的一下站了起来,盯着老罗,一脸不屑。
眼看两人就要打起来了,老刀打了圆场:“闹什么闹?!老罗,你那些坏账什么时候能结掉?”
老罗一听这话立马就耷拉了脑袋:“再拖拖吧,都是街坊,不好意思盯牢人家要债啊。”
老刀看了看老罗,不说话了。老罗一听到老刀提起坏账这事,也不作声了。
其实总讨不回球账来,就是黄飞瞧不起老罗的最大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就是老罗手下的那些赌徒实在是忒穷,简直堪比上海市的低保户。
老罗旗下的赌徒都是谁?都是他的街坊!老罗的家在虹口某个著名的棚户区,他家门口那条街是一个非常著名的农贸市场。这个农贸市场一般只有早上和晚上开,一共也就是四米宽的小马路,到了晚上两侧都挤满了摆摊的小贩,连过个车都难。所以,一般的上海人晚上肯定不开车路过这儿,因为味太大,咸鱼味、鸭蛋味、烂菜叶味,全能闻到。
可能是常住居民对这气味有了免疫力,他们似乎从没挂过标语反对在这里摆摊,因为这里的东西要远比超市里的便宜,有味道就有味道吧。
老罗在做球盘之前,自己有个卖活鱼的摊子,但是后来经营不善就不干了,转而在家门口卖馄饨。正是由于他卖馄饨,认识了很多在这里练摊的小商小贩,而且,几乎所有街坊他都认识。这就给他代理球盘带来了方便。
老罗大概是2002 年开始做代理的,做了以后,收入噌噌地直线上涨,他那馄饨铺也就不开了,专门搞这个。当然,虽然在他那里赌球的人不少,但是金额却极其有限。娘舅的账号信用额度总是五十万或者一百万,单注的限额都是五万或十万,而老罗旗下的这些枪手们,账号的信用额度都是三万到五万,单注限额是五百元到一千元。
同样是人,差距忒大了。
即使是这样,老罗的枪手也经常结不出账来。而且老罗这人性格偏软,不好意思把街坊逼得怎么样。但做到2006 年,老罗发现自己已经成了整条街最大的罪人。因为,整条街的赌徒的钱都已经输给了他!
按理说,当债主的应该非常牛才对,可是老罗这债主当得憋屈,毕竟,整条街从五岁小孩到八十岁老太太,谁都知道他是做球盘的。
几乎整条街的菜钱、奶粉钱都输给了他,谁不恨他?老罗平时走路都不敢昂首挺胸,在外面摆摊的时候,他也不敢出去。到了非得要债的时候,他就偷偷摸摸地在家里打电话。当债主当到这份上,也够衰的。
老罗觉得自己太冤枉!他可是一成都不吃,就拿点水钱。钱都让皇冠公司、老刀等人赢去了。他老罗可是真没赢到,而且,还拿自己的水钱给街坊们垫过不少钱。要不是他老罗在,老刀等人早就来这条街抓人了。
话说回来,老罗旗下这些枪手的债的确也不多,都是一万两万的,这些账在老刀眼里也不是大事儿,要是真欠个十万二十万的,他老罗也拦不住。到了2006 年,老罗的坏账加起来有七八十万了,可旗下的枪手,就剩下了两三个在他家门口那条街摆摊的小贩。这些小贩下得小,而且输赢也不大,老罗的收入极为有限。
老罗就是这么个人,本事不大而且良心未泯,他这样的人,怎么能做得了球盘?!别说黄飞瞧不起他,就连老刀也瞧不起他,只是碍于多年的情面不好意思翻脸,有事没事就拿话挤对他。
老刀最经常挤对他的事儿是某次饭局。2005 年春节前后,老刀去一家饭店吃饭,那饭店有用木头板子隔开的包间。老刀在包间里听出隔壁那桌吃饭的人里有老罗,老罗是出了名的大嗓门,在那嚷嚷隔着木板子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老刀听老罗在隔壁房间里说:“张老板,咱们喝一杯,祝你生意兴隆。”
“李总,祝你今年发大财……”
“冯老板,祝你赢大钱……”
老刀心想:嗬,这老罗最近混起来了啊,认识了这么多老板,还称兄道弟的。听起来这些也都是老罗的枪手,难道最近他把球都打在别的庄家那里了?
老刀城府深,没过去跟老罗打招呼,而且事后也没提。直到这事儿过去了半个月,老罗去老刀那里结账时,老刀才问:“老罗啊,现在混起来了嘛,跟一群老板在一起吃饭。”
“没有啊,什么时候?”老罗一脸茫然。
“大概半个月前吧。我在东大名路的海鲜酒楼吃饭,听见你在隔壁大喊大叫,张总李总叫得那么热乎。”
“张总?李总?”
“别不认账,肯定是你!你的声音我听了几十年,还能听错?”
老罗开始挠着自己那满头黄毛回忆,自己究竟哪天跟一群老板一起吃饭来着。
老刀那贼亮贼亮的眼睛盯着老罗,因为他觉得老罗很有可能把球打在了别的“线”上。这在业内,可算是大忌。
老罗挠啊挠,想啊想,忽然一拍脑袋:“老刀,对,对,对,我想起来了。”
“是吧!那些老板都是做什么的啊?!”老刀继续眯着眼睛看老罗。
老刀那眼睛里揉不进沙子,要是老罗撒谎骗他,他一定看得出。不过他也有自信,跟他混了这么多年的老罗不敢撒谎骗他。
“都是做生意的。”
“我还不知道是做生意的?我问你是做什么生意的。”
“啊,这样,那天有张老板,张老板是在我家那条街上卖龙虾和螃蟹的。”
“哦……还有呢?”老刀似乎有点失望。
“还有……还有李总,李总是卖糖炒栗子的,就在我家弄堂对面!”
“……”老刀一脸错愕。
“还有冯老板,就是卖矿泉水、冰红茶那个啊,你见过。还欠你一万多球账呢。”
“哈哈哈哈!”老刀实在忍不住笑了。
老罗懵了:“侬笑啥?!”
“没笑啥,没笑啥。”
从那天以后,每当老罗收不上球账来,老刀就拿这饭局的事儿揶揄他:“你认识那么多老板,这点账还结不出来?”
所以说:老罗在老刀旗下的这些代理中,地位的确是不高。也难怪大学生黄飞瞧不起他,他代理的,都是上海滩的广大劳苦大众;而黄飞,瞄准的是上海的金字塔尖。老罗这一辈子也就是跟卖糖炒栗子的混,黄飞肯定不会跟那些人混在一起。
二狗来到上海很多年之后,才发现上海其实是两个城市。尽管这两个城市交叉在一起,但是生活在这两个城市中的人,似乎永远也没什么交集。这两个城市,一个是高楼大厦的城市,还有一个是棚户区的城市。
随便站在上海黄浦、虹口、杨浦、闸北、普陀的某栋二十层以上高楼的窗口向下望,你可能会看到一个和你印象中完全不同的上海。
因为你会发现,楼下是灰压压密麻麻的一片棚户区,这些棚户区几乎每一个“小炮楼”里都住着十来户人家,每家的面积不超过二十平米,“房龄”肯定都在五十年以上。而且,这每一个“炮楼”里,都至少有一百个户口,当然了,这一百个户口未必都真住在这里。但是,这里面的人口密度也够让人恐怖的。
奇怪的是:无论你走在上海的街上还是在电视上,你根本不可能看到这样的景象。原来,这些小炮楼都已经被几十层高的摩天大楼挡上了。很多街区,都是这样:一圈高楼大厦,围着一大堆小炮楼。
住在小炮楼里的人能有什么油水?有油水的会住在小炮楼里吗?
黄飞的目标客户,肯定是住在把小炮楼围住的高楼大厦里的人。
事实证明:自从开始做球盘代理后,黄飞一直没停止过寻找客户。
黄飞的本事,连老刀也没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