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连续二十个时辰的疲劳审讯,坚如磐石的艾虎终于被击垮了。当又一桶冷水泼到他脸上后,他终于松了口:“我师父他……或许还在城内。”
听到这句话,赛宁、王光祖、泼皮四都如释重负一般,一来他们也都累了,二来艾虎一直嘴硬,他们也怕问不出东西,反而让自己遭殃。
赛宁尽量掩饰着激动之情,问道:“如何才能找到他?”
艾虎仰起头,眉心拧紧,显然心中非常矛盾。
赛宁赶紧拿话敲打:“艾小侠,你师父只是牵扯到一些朝廷大事,我等需要找他回来,并非要拿他问罪。你说出他在何处,于你,于他,于朝廷,都有好处!”
艾虎心里那条堤防已经松动,赛宁稍加怂恿,便就决了口,垂头说道:“或许……还在集禧观。”
集禧观,原来是在集禧观。
赛宁大喜,霍然起身:“快,扶艾小侠去休息。”
张龙和赵虎上前搀扶起已经虚脱的艾虎,出去找了一件房,将之安顿下来休息。
二十多个时辰的消耗,让艾虎身心俱疲,几乎到了油尽灯枯的境地,身子一躺平,便就昏睡了去。
赛宁吩咐衙役前来照看艾虎,然后集合了王光祖和泼皮四,准备立刻前去集禧观捉拿智化。
正布置着,却有衙役来通报:杨排风来了,而且来者不善。幸好李贵刚刚从外面回来,把杨排风挡在了前院,否则现在开封府没人主事,杨排风就是硬闯进牢狱来,也没人敢管。
秋细娘一听杨排风到了,便惴惴不安起来,说道:“小六哥,她还是来了,怎么办?”
赛宁暗自叹息,刚刚他把杨文举顶走,就知道天波府肯定不会作罢,而且这件事对他和秋细娘非常不利。果不其然,杨文举刚走不久,杨排风就来了。此女管不到艾虎的事,那定然是来要秋细娘的。
看来自己和天波府的关系越来越差了,赛宁心想去球,你们三番两次逼老子,老子该忍的忍了,该让也让了,你们还没完没了,老子也不能再对你们忍让。
“放心,我有法子应付她。”赛宁安慰了一下秋细娘,然后让王光祖和泼皮四继续准备,随时准备出发,自己则出去见杨排风。
来到前院,只见杨排风穿着一袭蓝红相间的劲装,颇具威仪地端坐在公房内,两道柳叶弯眉紧锁起来,脑门上仿佛顶着一个“怒”字。
李贵焦躁不安地陪坐在房内,刚刚他从殿前司回来,恰巧杨排风也是刚进开封府的门,结果他就被恶毒的同僚们推来应酬杨排风。至于这里面有什么事,他是完全不知道的,直到坐下来,他才发现杨排风面色不善,于是就端着茶不说话,一看赛宁来了,算是给他解了围,他便立刻告了声罪,躲到外面去了。
赛宁微笑着走进去,抱拳道:“排风姑娘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杨排风轻蔑地瞥了他一眼,冷冷地道:“无他,来领细娘回天波府而已。你让她出来。”
赛宁本来还想尝试和杨排风沟通一下,但见她那副颐指气使的样子,实在气人,便立刻改变了主意,说道:“好,那请排风姑娘稍候!”然后不再多说半个字,又转身走了出去。
来到公房外,正好李贵还没走远,赛宁就追了上去,拉着李贵走到僻静处,说道:“李兄,我要出去办事,没空应付杨排风,请你帮忙敷衍她一下。”
李贵连连摆手:“不成,女流之辈,极难伺候,况且这杨排风依仗天波府,我一个小小的巡检可应付不来。”
赛宁郑重其事地道:“李兄不必理会她,只要按规矩,不要让她随意在府衙里走动就是了。若她问起我,你就说不知道,其他的你就不用操心了,一切等我回来再说。”
李贵想了想,点头道:“这倒不难。”
赛宁赶紧打躬:“多谢。”言罢便跑回后院。
王光祖和泼皮四都已披挂整齐,秋细娘也穿好了军服,抱着头盔面甲。
见赛宁回来,秋细娘诧异地问道:“这么快就回来了,和排风姐说什么了?”
赛宁笑道:“她让我把你交出去,我假装答应了,嘿,就让她在前院等着吧,开封府有的是凉茶,今天就让她喝个够。”
秋细娘心里十分不安,这样戏弄杨排风,只怕会让事情越来越糟。
赛宁知她心怀顾虑,毕竟她对天波府还是有感情的,生怕天波府继续反对他们的事,于是安慰道:“细娘,你放心,我只是针对杨排风而已,不会跟天波府闹僵。只不过现下没空来处理这一面,这才出此下策。等公务一了,我自会去天波府解释。”
秋细娘点点头:“你有主意就好,我都听你的。”
赛宁不再多言,自己穿戴整齐后,就带队从后门出了开封府,乘马车赶往集禧观。
他怕杨排风阴魂不散,在开封府里闹起来,李贵未必能够挡住,便把秋细娘也带了出来。
不过就算秋细娘有好身手,赛宁也不舍得让她出手抓贼,来到集禧观后,他便让秋细娘等在马车里,自己和王光祖、泼皮四想法子混进去。
可是集禧观却不是那么容易进的,这一日是道教的王侯腊日,民间煮果粥,祭祀神明,道观里也设醮作法事,还有不少士大夫前来,与羽流聚会。
集禧观是汴京数得上的大观,此间修道之人多有名宿,故而这一天便也门庭若市,士大夫进进出出,络绎不绝。
赛宁的马车停在远处,掀起车帘看了半天,也想不出如何才能进去搜查,不禁摇了摇头:“看来要等天黑了。”
王光祖忧虑道:“咱们不清楚智化到底藏在哪个位置,若等到天黑,人都睡去,烛火遍灭,咱们反而不方便寻找。赛殿侍,最好现在就派人进去打探一下。”
赛宁一想也对,便让泼皮四出去找便装换上,入集禧观去打探。
四人去了不多时便一起折返回来,原来今日集禧观的访客都是事先有约,拿着名帖而来,若是事先未约,便入不得门。而且观内人多,翻墙又怕被人瞧见,故而根本进不去。
一个小小的道观,便把自己难住了,赛宁苦笑不已。
大概是左右没招了,心里一急,赛宁忽然想起了一个人:夏安期。
于是问道:“夏安期是不是提举集禧观?”
王光祖和泼皮四回忆了一下,纷纷点头。
秋细娘的神情有些不太自然,毕竟不久之前,夏安期还曾对她意图不轨。
对于自己的花魁经历,秋细娘有些耿耿于怀,生怕和太多男人的来往交际,让赛宁看轻了自己。
“细娘。”赛宁忽然拉起她的手,央求道:“帮个忙,派人送个信给夏安期,把他骗出来。”
秋细娘一惊,这些日子相处,她已看出赛宁的胆子实在太大,只怕又要做一些令人心惊肉跳的事。忙道:“小六哥,你找他做什么?”
赛宁笑道:“向他打听打听智化的事。”
王光祖和泼皮四都吓了一跳,以为他要抓夏安期来拷问。
王光祖便劝道:“赛殿侍,这事可不好乱来,夏安期可不是艾虎。”
夏安期不是艾虎。他虽家道中落,不如艾虎的靠山硬,但他毕竟是翰林学士、提举集禧观,官不大,却是朝廷的官,而不是艾虎那种江湖人。况且夏安期近来与几位枢密使来往密切,实在是不宜得罪。
由王光祖一提醒,赛宁也意识到这些厉害关节,心里有了顾忌,随后一琢磨,便又感觉自己从一开始,就把这件事想得太浅了。
艾虎说智化在集禧观,应该不是说谎,毕竟这是在疲劳审讯下逼问出来的。
问题接踵而来:
汴京这么大,智化为何偏偏躲到集禧观来?况且他逃走时,还扛着一个项福,躲到集禧观来,说明观中定然有人接应。
这个人会不会是夏安期?
夏安期一直在提议兴兵伐夏,他是不是和智化有勾结?
这件事,枢密院是否知道?狄青是否知道?
智化暗中使诈,捅出诺大的娄子,官家却没有大肆搜捕此人,莫非……官家原本就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赛宁本来有些疲倦了,但这些事却仿佛有提神醒脑的功效,立时间让他精神抖擞起来,只不过额头的冷汗也流成了行。
这一刻,赛宁感觉自己这些日子有些得意忘形了,居然忘了自己有多少斤两,肆无忌惮地参与到国与国的对抗之中——显然所有的事情,都是因宋与西夏的紧张关系而起。
自己只不过是站在楚河汉界前的小卒,所能看到的也只是前后左右一步之遥,而整个棋盘上到底是什么样的局势,自己毫无察觉,却还敢一步步向前硬闯……自己真是不知死活啊。
赛宁越想越是后怕,幸好自己运气好,到这一步还没出太大的岔子,否则已经死无葬身之地了。
王光祖和泼皮四看他半晌不语,脸色阴晴不定,都隐隐察觉不妙,没敢说话。
秋细娘的手被他握住,感觉他双手忽然变得冰凉,手心里却流出了虚汗,便关切地问道:“小六哥,你不舒服?”
“没事。”赛宁笑了笑,他虽然脸皮厚,却也不好意思告诉大家,自己差点就把大家领上绝路——虽然还不能断定,但八成是绝路。
他重新思索了一下,便道:“看来这件事还是要从长计议。这样,你们先在此守候,我去向上请示。”
王光祖不解地道:“曾知府已经不问衙门的事了,看起来多半是知府之位不保。现在去请示曾知府,一来会惹他更加心烦,二来……”
二来曾公亮还敢不敢过问这件事,实在难料。只是这话不太好听,王光祖便没出口。
赛宁笑道:“我当然不会再给曾知府添乱。我是殿侍,有事也可以向殿侍班请示不是?”他便让秋细娘、王光祖和泼皮四先留下来,自己马不停蹄地赶往殿前司。
入得皇城,找到许怀德,赛宁毫无保留地说出了抓捕、审讯艾虎的经过,然后说道:“艾虎交代,智化就在集禧观中。”
许怀德暗叫不妙,他看出赛宁来找自己,且把这个消息告诉自己,一定是没安好心。便漫不经心地道:“这样啊……我记着了。”
赛宁把案情上报,只是想推卸掉自己承担不起的责任。可是许怀德却显然是在敷衍他,他觉得必须让许怀德明明白白接过这个责任才行,于是说道:“大人,这件事是否应该知会皇城司一声?毕竟智化是他们的人。”
许怀德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露出些许不耐烦的神色。智化的案子,已经让他遭到官家责骂,交出了四方馆使的位子,他哪里还敢多管闲事?
赛宁赔笑道:“大人莫要怪卑职烦人,卑职也是迫不得已。曾知府什么事都管不了了,这么大的案子,卑职不敢自作主张,只好前来找您,毕竟您兼着殿侍班押班,是卑职的顶头上司。”
许怀德气得说不出话来,这件事,官家显然不打算让他过问,可赛宁这厮却咬住他不放,让他进退两难,怎一个“恨”字了得。
“我记着了,你退下吧。”许怀德打算先把赛宁赶走,然后自己装没见过他就是了。
赛宁意识到事关重大,比自己原先预想得更加重大,自然变得非常谨慎。这种没有第三个人听见的谈话,实在不够保险,赛宁便又说道:“看来大人事忙,那卑职替您跑一趟,去把消息传给皇城司。”
许怀德有气却发不出来,拦道:“不用了,你先去忙你的事,我会通报皇城司。”
赛宁道:“这个……请大人快些去,若是需要抓人,卑职也好立刻动手”
许怀德怒道:“那我现在就去,赛殿侍可否满意?”
赛宁笑道:“既然如此,卑职陪您一起去,毕竟事情是卑职查出来的,卑职去和皇城司交代,也好交代清楚一些。”
许怀德瞪着赛宁,心说这厮怎么这么能缠人?
他哪里知道,以前每逢考试后,赛宁就要去缠老师,软磨硬泡求老师开恩,于此道最是经验丰富。
许怀德也没法子了,心说把他送去,让他自己交代,老子一样置身事外就是。于是便立刻送赛宁去皇城司。
来到皇城司,却见赵宗实和杨文举都在堂内,似乎也在等着和皇城司的人交涉。
赛宁和许怀德都预感他们也是为智化的事来的,杨文举是新任四方馆使,这事他有责任过问,至于赵宗实,大抵是替官家查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