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之内,遍地秦楼楚馆,麦秸巷就是青楼一条街。
春水满塘坐落于巷子最为繁华的西端,临着御街,背靠州桥,院落之内挖掘一方池塘,引入汴河之水,沿塘搭建亭台楼榭,规模虽非典雅,但奇石堆砌,花木环栽,绿草茵茵,倒是不拘一格,谐趣盎然。
时值午后,日头渐渐偏西,汴京城的大多数居民仍在辛劳忙碌,为生计奔波。还要再等上几个时辰,夜幕低垂时,才是风月场所生意最旺的时段。此刻的春水满塘之内顾客稀少,大多是一些家境殷实的有闲公子,来此打发光阴,等待激动人心的夜晚降临。只见沿塘的一栋栋亭台内,有人对弈,有人调瑟,有人谈论声韵,不过都是轻声细语,互不打扰。
赛宁和李贵进得院门,先把老鸨叫来,问道:“贵店最近可还太平?”
徐娘半老的老鸨脸带媚笑,一边扭动腰肢,一边说道:“太平,太平,多亏官爷们关照,小店一向平安无事,生意兴隆。”
李贵眉梢一挑:“贵店的火库也还安然无恙吗?”
老鸨在风月场上见惯风浪,只是眼神游移了一下,然后就泰然自若地道:“朝廷关照小店,准允经营烟火戏,小店不敢怠慢,那火库里三层外三层保护得密不透风,自然是安然无恙。”
“那就好,不过今日旧曹门发生大案,京内收藏兵刃火器的地方,都需要严加防范,我们过来,就是来巡查一下贵店的火库。劳驾领路吧。”说着,李贵就带队往里走。
老鸨显然心虚,连忙笑盈盈地拦道:“几位官爷稍安勿躁,火库里里外外几道门的钥匙,都在秋丫头手里,暂时进不去的。”
李贵探出虚实,冷笑道:“那就赶紧去请秋小姐出来。”
“这个……”老鸨搓着手,为难地道:“秋丫头晌午方才睡下,这个时候,怕是尚未醒来……”
赛宁不耐烦了,微笑上前道:“咱们这些粗人,倒不好惊扰佳人好梦……”
“是,是,是。”老鸨以为赛宁是个好说话的,堆上满脸陪笑:“这位官爷看来也是风雅人士……”
“不敢当。”赛宁抱了抱拳,对李贵道:“不必拿什么钥匙了,料想只是几道门,咱们直接踹开就是。”
老鸨大惊失色。
李贵忍住笑,煞有介事地道:“有理,有理,这就去吧。”
二人再也不管老鸨的阻拦,迈开大步,带队向里闯去。
“官爷稍候……容奴家说句话……等等呀……”老鸨提着裙腰,一路小跑追在后面,焦急地阻拦道。
赛宁不予理会,继续向前,忽然水塘边的一座亭台内传来厉喝:“何人放肆!”
“开封府查案,闲人回避!”赛宁朗声警告着,继续带队向前。
谁知对方却不退缩,几个服色各异的男子走出亭来,其中一个虎头豹眼、魁伟壮硕的青年冷笑道:“不知道几位官差前来查案,是奉谁人差遣?”
赛宁瞧这些人有恃无恐,估计可能是*之类有背景的人物,便停下脚步,用询问的目光望向李贵。
李贵没有给赛宁解释,而是恭敬地对那些人道:“卑职是在追查旧曹门的案子,来此,只为看看此间火库是否安全……”
“察看火库,用得着兴师动众吗?”
“是卑职冒失了。”李贵低声下气地赔了个礼。
“那不退下!”
“是。”李贵拽着赛宁退了出去。
“那些人是什么来路?不好惹吗?”赛宁不解地问道。
李贵一边拉着他往外走,一边说道:“何止不好惹,刚才说话的叫董平,乃是大前年的武状元,从他那届之后,武举就废除了。物以稀为贵,这位最后一个武状元备受瞩目,现在是在殿前司任职。跟他一起的还有几个殿前司的禁兵。其余的都是翰林院的人,其中一个姓陈的,乃是新科状元郎,听说深得官家青睐,驸马都尉的位子十有八九是他囊中之物了。”
姓陈的状元,要当驸马都尉了,赛宁歪着脑袋想了想,自言自语道:“莫非是陈世美?”
“是啊,你也认得状元郎?”李贵好奇地道。
“只是听人说起过。”赛宁苦笑了一下,“状元郎既然要当上驸马都尉了,怎么还出来狎妓?”
李贵笑道:“或许是嘴馋贪腥了……”
说着,忽然有人迎面经过,不小心和他肩膀撞了一下。
“抱歉!”那人垂着头,满含歉意地抱拳打了个躬。
“无妨。”李贵没和那人为难,继续往前走,对赛宁解释道:“估计董平带的禁兵,都是护卫陈状元的……”
说到此处,李贵霍然驻足回头,刚才流露出的无奈荡然无存,整个人散发出令人胆寒的杀气。
“怎么了?”赛宁察觉有异,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那人……”李贵看着刚刚与他擦肩而过的那条大汉,“似乎是旧曹门出现的贼人。”
只见那大汉一边往前走,一边回头望了望,见赛宁和李贵他们驻足回头,他的步子更加急促,小跑着穿进春水满塘。
“别似乎,能否确定?”赛宁握紧刀柄,谨慎地问道。
李贵犹豫了一下,断然道:“是当时纵马抢兵器的贼人,十有八九不会看错。”
“立刻去开封府报信,并召集左近巡铺的铺兵过来增援!”赛宁当机立断,派出两个随从军兵,然后对李贵道:“贼人只怕已经惊觉,咱们赶紧进去,见机行事,总之不能教他们逃掉。”
李贵点头道:“只好行险了。”
二人并肩回到春水满塘之中,只见方才被认出的贼人坐进了塘西一座亭台内,其间还有三人。这些人一聚齐,赛宁立刻认出,都是旧曹门出现的贼人,两个是伏击的弓手,两个是抢劫兵器的骑者。
四个贼人发现赛宁和李贵,登时竖起脖子,目露凶光,将手摸向桌下,似乎是准备取出兵器。
赛宁和李贵同时驻足,就站在院门下,与四个贼人对峙着,而春水满塘内的其他人仍没有察觉到一场恶战正在酝酿,而且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
“为何去而复返?”忽然有人怒喝了一声。
方才把赛宁他们逐走的魁伟青年再度出头,带着满脸怒气,迈步冲向赛宁和李贵,正是武状元董平。
赛宁想起刚才李贵的介绍,武状元是护卫陈世美来的……莫非贼人是要对他们下手?
萧瑟的秋风仿佛凝固了一刻,周围的一切都放慢了动作,赛宁分明看到四个贼人扬起了兵器,其中两人拿出抢来的诸葛连弩,咔咔,两支诸葛连弩同时挂弦,而春水满塘内的客人仍在寻欢作乐。
“趴下!”赛宁暴喝一声,飞身扑进了旁边的一块海生石后。
四个贼人跳了起来,在后退的同时,两支连发式的诸葛连弩一齐发射,箭匣内的二十支点铜矢扫出两个扇面,打在人身上,便是一个血窟窿。
趁着贼人射空箭匣,赛宁打开战术背心的衣兜,取出一支牛筋弹弓,从藏身的巨石后面探出半个身子,嗖的射出一枚铜弹,正中一个贼人面颊。
那贼人哀叫一声,铜弹落下后,在他颧骨上留下了一个瘪坑,半张脸都红了,嘴里的牙齿也摇摇欲坠,人又向后倒退两步,便晕晕糊糊的跌倒在地。另一个贼人在诸葛连弩的掩护下来到他面前,想要把他拖走。赛宁又是两枚铜弹射出,全都打在他脑袋上,震得他脑中动荡不安,无论如何也站不起来。其余的贼人见难以将他救走,便抽出刀来,在他喉咙上抹了一记,然后转身便跑。
“再射!再射!”李贵朝赛宁嚷嚷道,希望他能把贼人全部射倒。
“没弹了!”赛宁愤愤地缩回巨石背后,他这弹弓是自己做来玩的,本没想到会派上用场,因此只做了三枚铜弹。毕竟这是溶化铜钱打造的,造多了他也不舍得。
眼看贼人将要逃出门去,李贵和其他官差没有穿甲,畏惧诸葛连弩的威力,完全不敢去追。赛宁咬了咬牙,抓起手边的几块土疙瘩,飞奔着追了上去。
“中!”赛宁射出一块土疙瘩,正中一个贼人肩膀,土疙瘩震碎,那贼人却只是吃了一痛,并未受伤。
另一个贼人扬起刚刚重新填装过的诸葛连弩,回过头来,对准赛宁,连续抬压铁锲,一口气把十枚八寸点铜矢全部射了出去。
幸好贼人是在奔跑中发射,十矢偏飞其八,余下两矢,射在了赛宁身上。
那两矢势大力沉,先后打中赛宁胸口,感觉就像被榔头狠敲了两记,赛宁呼吸一滞,扑通跌倒在地。
这是他第一次中箭,整个人都懵了,就那样一动不动地仰面躺在地上,呆呆地望着碧空,脑海中一片空白。
“快追!”直到贼人逃出门去,李贵才从藏身处跳了出来,跑到赛宁跟前问道:“如何?”
“不妨事。”赛宁恢复清醒,支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拔出胸前的两枚点铜矢,在战术背心上留下两个圆洞,“幸好有这身甲,只擦破了一点皮。”
“你先别动。”李贵见他无碍,便一个人追了出去。
虽然只刺破了一层皮,但赛宁岔了一口气,肋下剧痛难当,勉强站起身来,却是难以奔跑追击。于是他先去看了看不远处那具贼人的尸体,里外翻查,只翻出几个散钱,却没有任何值得追查的线索。
这时,春水满塘内的客人、妓女、杂役才纷纷从藏身处走出来,一个一个全都失魂落魄,看着倒地的二十几具尸体发愣。
“来人!状元郎中箭了!”武状元带的一个禁兵大吼起来。
只见陈世美扑倒在地,肩头插着一根点铜矢,血流不多,但人却昏死过去了。
“日。”赛宁感觉有点头晕,陈公世美就这样挂了?
“夏学士也中箭了!”又有人喊了一声。
“瘟生,这他娘是怎么回事?”武状元董平冲上前来,揪住赛宁的衣襟,用力摇晃着问道。
“撒手!”赛宁愤怒地举起胳膊,把董平推开。
董平正在气头上,脚下一勾,还来一记老拳。
赛宁只在军中练过一些战阵上的搏杀技艺,都是一些直来直去的招数,哪里是武状元的对手?缩头躲过董平的拳头,却没发觉脚下被绊。幸好他身体协调性好,没被当场绊倒,而是接连退出七步,勉强站稳。
“好龟儿子!再来!”董平怒急眼红,拉开架势,非要痛揍赛宁一顿。
赛宁同样恼火,心说这人真他娘的蛮不讲理。于是铮的一声抽出刀来,喝道:“武状元,卑职正在查案,若你再来纠缠不休,卑职的刀子便不能容你了!”
“少废口舌,只管放马过来就是!”董平轻蔑地看着赛宁,毫无退缩之意。
赛宁自知打不过董平,便悄悄从战术背心的衣兜里抓了一把石灰,便笑道:“我手里有兵器,占了便宜,不妨让你先出招。”
“好大口气!”董平扬起拳头,跨步逼近。
赛宁提起刀来,全神贯注,只要董平再敢踏前一步,就先撒石灰过去,然后砍他一个生活不能自理,只要不出人命,料想无甚大事,顶多被发配回西军而已。
就在二人即将全力相搏之际,忽有一个尖锐的声音喝斥道:“住手!要打出去打!”
来的是个二十上下的女郎,眉如柳叶,眸含秋水,身着一袭曳地的紫裙,衣边裙裾绣着枫红色的花案,随着步履摇曳,便如同火焰流淌一般华丽。
“姑娘闪开,别溅你一身血。”赛宁好心提醒了一句。
董平却对那姑娘不予理会,距离赛宁五步时,忽然提速,合身扑来。
“找死。”赛宁露出狞笑,将手里的石灰撒了出去。
董平猝不及防,双目迷入石灰,火辣辣的疼,前冲搏杀的动作立刻中断。
赛宁提刀便上,但在刀即将劈出去的时候,那窈窕女郎居然仍没退避,反而冲到二人之间,纤细的手臂向上一扬,呼,一团火焰在半空中熊熊跳跃,逼得赛宁和董平全都向后闪去。
那火焰一闪而逝,至只在半空中留下几缕青烟,赛宁诧异地看了看那窈窕女郎,心下戒备起来。
“卑鄙无耻!”董平双眼揉进石灰,就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原地打转,胡乱挥舞着拳头。
看他这个狼狈的样子,赛宁很开心,很满意,便不打算再砍他了,向他那几个殿前司的禁兵招呼道:“快取菜油来给武状元洗眼。”
先是文状元中箭,又是武状元迷眼,另外还有一位翰林学士中箭倒地,那几个殿前司的禁兵全都乱了方寸,顾不得找赛宁晦气,赶紧救治两位状元。
“吴妈,快去寻医问药,救治伤者。”那窈窕女郎向老鸨招呼了一声,然后望向赛宁,略显不屑地道:“居然用石灰伤了武状元,这位兄台好了得的手段。”
赛宁一向心宽,只当这是夸奖自己有本事,却对挖苦讽刺的意味自动无视,得意地笑道:“姑娘过奖。小生赛宁,乃是殿侍班差出的殿侍,现在开封府办差。敢问姑娘芳名?”
“赛殿侍客气。”那窈窕女郎浅施一福,“妾身姓秋,小号细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