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汴京秋高气爽,风光宜人。此时的汴京还远不如后来的政宣时期那么富丽,但四通八达、舟车繁忙的水陆交通如同血脉一般,为这座城池输送着发展的活力,让它欣欣向荣,前途不可限量。
“这就是花花美景汴梁城啊。”一身暗蓝劲装的赛宁骑马缓缓行进,兴味盎然地浏览着多姿多彩的汴京街景。
两个月前他随队离开西军,一路跋涉,却没有抵达汴京,而是在郑州停了下来。然后朝廷就派出殿前司的武官来训练他们,主要是学习繁琐、严苛的大内规矩。随后他们就被分别委派了职责,前往各地的宗室、臣僚手下历练。
相比而言,赛宁的前途是最为光明的,当其他人都被外放到地方上时,他的新上司却得以入京当差,而他也一起来到了天子脚下。
“六六,我有事向你请教。”与赛宁并排前行的一架牛车车帘掀开,一个十五六岁的英俊少年兴致勃勃地说道。
“六六”是赛宁新得的诨号,在郑州时由于闲暇太多,同僚就以赌钱为乐,那些日子赛宁手气极好,尤其是赌骨牌,常常拿到双六天牌,因此得了这个诨号。
“小官人有何吩咐?”赛宁提了提缰绳,靠近旁边的马车。如今他的骑术已经大有进境,在摩肩接踵的汴京街道上也能驱使自如。
“你昨日说的那个阵法,我晓得如何破解了。”牛车上的少年胸有成竹地道。
此子名叫曾孝广,他叔父曾公亮,就是赛宁现在的顶头上司。
曾公亮其人在民间、在行伍都赫赫有名,之前他在郑州任知州,为政有能声,盗悉窜他境,至夜户不闭,百姓谓之“曾开门”。而他主编的一部《武经总要》,则是宋朝军队最重要的一部军事文献,是领兵者必学的一部教科书。
曾孝广一直寄居在这位叔父家中,耳濡目染,学得一些排兵布阵的学问,正好赛宁这个曾经浴血疆场的殿侍出现,他便没完没了和赛宁探讨兵法。
赛宁哪里懂得什么兵法,不过在小孩子面前总不甘被问住,于是他就硬着头皮,不懂装懂。不就是排兵布阵吗?四四二、四三三、三五二、全攻全守,这些阵法他可是烂熟于心的。反正是纸上谈兵,他信口胡诌一番,说出一串新鲜的名词,曾孝广就被他侃蒙了。
昨日说的是四四二的中场平行站位,曾孝广思虑一夜之后,终于找到了破法:“三条一字横线的战阵,未免太过单薄。尤其是首当其冲的前锋线,只摆两路简装轻骑,快是快了,但却只能骚扰,无力强攻。我只需摆出步兵方阵,破掉你的轻骑骚扰,便就立于不败之地了。”
街上美女众多,赛宁正在养眼,哪儿有心情陪小孩子聊天?便随口甩出一串新名词:“前锋被钳制住,我可以边后卫助攻,还可以三角进攻,还可以后排插上……”
足篮排的战术名词都搬了出来,曾孝广的脑瓜虽然聪敏,但对这些名词却无法领悟,便即追问词意。
“问人不如翻书,自己从书上查出来的,记忆更深。”赛宁把曾孝广推向了不归路,这个时代的书籍,哪里能找到后世体育名词?只要这小子一直找下去,就不会再来烦他了。
说话间来到皇城根下的西角楼街,车队拐进一条巷子,在一座大宅门前停了下来。
一个面方耳阔、体格硬朗的老者步下轿子,抬头看了看宅门,招呼道:“赛殿侍,劳驾抬我那只箱子进屋。”
这老者就是赛宁的上司曾公亮,刚刚从郑州知州的位子上调入汴京,即将就任开封府知府。
赛宁应了声是,翻身下马,从马车上取了一个木箱子,跟着曾公亮进了宅。这箱子里都装着曾公亮编撰《武经总要》时制作的几样火器样品,杀伤力极强,赛宁把箱子抱在怀里,小心翼翼地抬进后宅的小库房,然后把库房里的易燃物品全部清除出来,把门关紧锁好,并叮嘱管家闲人不得靠近库房。
曾公亮看他办事严谨,甚感满意,待下人收拾干净书房,就把他叫去帮自己归置一箱箱书卷。
“赛殿侍是第一次进京?”曾公亮坐下身来,取出笔墨纸砚编写书籍的检索目录时,闲谈似的问道。
“是,汴京盛景,果然名不虚传。”赛宁取了一块干布,擦拭书架。
曾公亮忧心忡忡地道:“汴京虽然富丽甲天下,但也是三教九流云集会聚之所,今日得了空,赛殿侍最好上街走动走动,熟悉一下民风民情。只怕接下来,颇多艰难险阻在等着咱们。”
“卑职明白。”
自从开垦屈野河西的方略得以顺利推行,朝廷就在筹划继续收复边地,向外拓土。这件事虽然在朝堂上仍有争议,但已经让辽与西夏颇为不安,两国都已派出使节常驻汴京,随时观察宋朝的军政风向。百万人口的汴京城中暗潮汹涌,危机四伏,朝廷让曾公亮在这个时候权知开封府,其实也是看重他熟悉兵法,精通治安靖市之术,希望他能维持汴京地面的承平,让朝廷能够安心与辽、夏两国的使节谈判,并拟定接下来的军政机要。
稍谈了片刻,这座开封府知府的家宅就门庭若市了,汴京各界显贵纷纷前来拜访,当然,官员都是以私人名义,前来恭贺曾公亮乔迁之喜。本来曾公亮不大喜欢应酬,不过来人之中不少乃是旧识,且有曾经跟他一起编撰《武经总要》的丁度,他便只好把收拾书籍的事情暂且放下,换了衣服出去见客。赛宁则被他派往开封府衙,向衙门的公人了解日常事务。
从曾家出来,走过一条街就是开封府衙,赛宁亮出腰牌,迈步而入,却见前院里正有军兵集结。
“左军巡院在班者全体列队!”
“检视兵装!”
“出动!”
一个乌色劲装的壮汉在院子里大喊大叫着,整队完毕后,就带着三十多个军兵列队小跑,冲到街上。
“这是出什么事了?”赛宁向一个留守的军兵问道。
那军兵看了他一眼,谨慎地道:“贵驾是?”
赛宁连忙抱拳:“卑职赛宁,是跟曾知府一起调来的殿侍。”
“哦,原来是赛殿侍,久仰久仰。”那军兵抱拳还礼,客气地道:“卑职李贵,是左军巡院的巡检。以后还请赛殿侍多多关照。”
“岂敢,卑职阅历浅薄,应该请李兄多多指教才是。”赛宁谦和地微笑道。
大内殿侍班是非常特殊的一支军队,殿侍虽然没有品秩,地位低下,但是,在班者近侍官家,差出者效命宗室重臣,乃是寒微出身的武人蹑级进身的一条捷径,因此外人都比较忌惮殿侍。李贵一看赛宁言谈谦虚,彬彬有礼,这份忌惮就变成了好感,笑道:“正好卑职要去东城厢办事,赛殿侍要不要同去?”
赛宁喜道:“正要跟李兄长长见识。”
李贵当即叫来三个军兵,带着赛宁一起离开府衙,往城东步行而去,路上解释道:“刚才是万胜门那边起了火灾,正值中秋,天干物燥,起火本属寻常,但万胜门距离都亭西驿太近,西夏使节刚刚住进去,若是受了惊吓,上面难免怪罪咱们。故而军巡院立刻派兵,组织临近巡铺前去救火,疏导骚乱。听说火势不大,料想不会伤人,赛兄弟倒不必担心。”
赛宁微笑道:“若非身为公人,须对朝廷负责,我倒盼着西夏人都烧死才好。”
宋夏长年累月处在敌对状态,彼此仇视,赛宁半开玩笑地表示出自己对西夏人的恨意,倒是让李贵感觉亲近:“西夏人的确可恨,不过年初在屈野河西,咱大宋西军可也让他们吃了不少苦头,这不,他们派来使节,就是来求饶的。”
赛宁想起死去的西军同僚,悠悠感慨道:“我那些兄弟们若是泉下有知,也该瞑目了。”
李贵惊讶道:“赛兄弟是说……”
赛宁苦笑道:“年初收复屈野河西时,小弟就是西军中的军兵,在烽燧信道上和夏兵面对面交过锋,总算命好,在死人堆里捡回一条性命,可惜,却丢了一众患难与共的兄弟。”
“原来赛兄弟曾经疆场杀敌,真是好条汉子,失敬了,失敬了。”李贵停下脚步,郑重其事地抱起拳,表现出由衷的敬佩之情。
“李兄折煞小弟了。”赛宁还了礼后,和李贵继续往城东走,其间李贵便热情地给他讲述汴京风俗,以及开封府的各种职责。
开封府职能繁多,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维持汴京治安,这个职责由开封府的军巡院承担。
军巡院分为左右两院,以汴河为界,左院管北,右院管南,下辖内城街面上的数百军巡铺,另外还有四面城厢巡检司负责管理外城。
说话间来到旧曹门,只见车水马龙、人潮攘攘,各类商贩沿街叫卖,好不热闹。
“待会儿会有一支殿前司的军伍换防入城,咱们就负责接应一下。”李贵简单交待了一句,便走进城门下的战棚喝茶歇脚。
不多时,一支车队缓缓开来,队伍中跟着十几个人高马大的禁兵。
李贵带人清理路面,支起栅栏戒严,然后去盘查那队禁兵的通行文牒。
和对方的头目交涉了几句后,李贵就把赛宁叫过去,笑呵呵地引见道:“赛兄弟,这位王都头也是西军出身。”
那头目抱起拳,爽朗地笑道:“卑职王光祖,草字君俞,虽是开封人,但少年时曾随家父在西军戍边。赛兄弟,你是出自哪一路?”
“泾原路。”赛宁一边回答,一边撩开包头的头巾,露出刺青。
王光祖喜道:“当初卑职也是在泾原路,哈哈,以后你我应该多多亲近。”
这边厢正在攀谈,王光祖的队伍就缓缓通过了门道,这支队伍来自御龙弩直,车上装载着兵器,不方便在路上耽搁,王光祖就暂且拜别,带队先回皇城。
谁知队伍刚要上路,却听“呀”的一声惨叫,一个禁兵就倒在了车旁,身下迅速流出一片血泊。
街面上登时骚乱起来,路人大呼小叫,四散奔逃,受了惊的骡马牲口更是横冲直撞,一眨眼便有数人受伤。
“别乱跑!趴下!”赛宁一边大吼,一边蹲在一辆牛车旁边,只见空中有一道道黑影来回穿梭,每一道黑影飞进人丛,便会有人仆街。
“是箭!”李贵靠在赛宁旁边,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脑袋,寻找着弓手的位置。
“护住车!不要乱动!”王光祖高声提醒着自己的手下,然后对李贵道:“车上装着点钢箭和诸葛连弩,这批贼人定是来抢兵器的。”
李贵被箭矢攻势压得抬不起头,只好缩在车后,愤愤地骂道:“哪一路的贼人如此大胆,敢在天子脚下逞凶,公然抢劫禁军?”
“甭管哪一路,先想法子出去还击。”赛宁从车头往外看了看,终于找到了弓手的位置:“六点方向三个,九点方向三个,都在屋顶上。”
“啥叫六点九点?”李贵不解地道。
“就是正南和正西。”赛宁换了一种说法。
六个弓手分从两个方向交替发射,准头极佳,躲在车队后面的禁兵一旦抬头,就会遭遇射击。而禁兵若是缩在车后不露头,弓手又会恣意射杀平民,一眨眼的工夫,就有三四个平民中箭倒地,另外还有逃命时跌倒的,已被其他人踩踏身亡。不过大多数人算是安然逃远,周围空旷下来,弓手也难以再袭击平民。
“不是太硬的弓,他们再射几十箭也不会累。”事出突然,赛宁手无寸铁,感觉万分焦急。
“去头车取甲!”王光祖高声招呼道。由于是运输途中,车里装的弩都没有挂弦,拿出来也不能使用,因此最好先把铠甲披上,这样也好去对付弓手。
两个禁兵立刻行动,猫着身子往队伍前方跑去,将要接近装着铠甲的头车时,忽然有火把盘旋掷来,掉在头车之上,随后又飞来了两个油罐,触火之后,装着铠甲的头车立刻熊熊燃烧起来。
“喝!”
随着一串呼啸,三骑快马贼人奔腾而来,在弓手的掩护下,一路奔至车队跟前。
“拔刀,不能让贼人抢了车上兵器!”
王光祖再也沉不住气,奋不顾身地跳了起来,但他身子刚一站直,远处屋顶上的弓手就齐齐发射。
幸好李贵眼疾手快,飞身把王光祖扑倒在地,才让他逃过一劫,不过跟他一起站起来的禁兵,却有两人中箭,倒在了血泊之中。
三个骑马的贼人抛出铁钩,从车上钩起两支弩和一袋矢,然后立刻调头逃跑。
“完了。”王光祖颓然跌坐在地,整个人像丢了魂儿似的。兵器被贼人抢走,他这颗人头在脖子上就待不长了。
眼看骑马的贼人绝尘而去,追是追不上了,赛宁一咬牙,捡起一口刀来,喝道:“先打弓手,能抓一个是一个,也好追查。”
“正是。”李贵打起精神,跟着赛宁身后,借助车辆的掩护,悄悄向前摸去。
(第一卷比较简短,是为主角适应宋朝生活。从这一卷开始情节会紧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