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空猜得不错,灵山大雄宝殿之上,此时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此人正是“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地藏”的地藏王菩萨!
地藏身着佛衣,其上朗朗明珠,层层金线,又有八宝妆花,金环束领,辉光结彩,威严雅秀,这一身装扮已将满殿罗汉尊者、菩萨佛祖俱都比了下去。
在他身旁,谛听神兽威风八面傲然而立,往日萎靡一扫而空,双目圆睁,将殿上诸人依次扫过,目光悯然不屑,如造物者垂看众生般神气。
地藏王菩萨虽名声极大,但却隐世太早,殿上却无几人认得他,如来喜不自胜,站起身道:“原来地藏王菩萨驾临。”
满殿众人闻听地藏之名,顿生敬仰之心,地藏王发下“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宏愿,在佛门中口碑极佳,今日难得见了地藏高洁本相,个个顿觉自身实在是俗不可耐不堪入目。
如来殷勤迎上,地藏只淡淡道了句:“如来,久违了。”
缘何苦
地藏冷淡,如来并不稍以为忤,反而走下阶来,迎上去道:“地藏从何处来?”
地藏道:“从净土来。”净土是佛门术语,乃是清净功德所在的庄严宝地,传闻西天灵山有十方无量的净土,乃是佛门弟子修行的最好处所,如弥勒净土、如来净土、药师净土……
如来笑道:“在谁人净土,我怎不知?”
地藏缓缓道:“天下何处不是净土?”
如来听这话却颇不舒服,他与弟子们传播法义时常说,天下诸地除灵山以外,都是尘秽之地,佛门弟子毕生要做之事便是将天地化作净土,到了那时,普天之下自然尽为极乐世界。
经地藏这么一说,天下处处净土,那还要佛门弟子做什么?
于是如来道:“地藏所言非也,地上众生顽恶,贪迷放逸广造众罪,如何能有净土?”
地藏道:“如来所言,只灵山才有了?”他也不称现在佛,也不称佛祖,在大雄宝殿如此说话的,还真是头一个。众人听着均觉十分别扭,但看二人对立,地藏王菩萨面上宝光萦绕,反而比如来更盛几分,一字一句倒似是垂询一般。
如来自然也察觉出来了,他不甘气势被地藏压住,稍一纵身落在莲台之上,沉声道:“如你所言,天下也只十方净土,皆在灵山。”
地藏也不在意如来所为,点点头,道:“你既如此说,我心中倒有几问。”
如来展颜道:“既是佛法上的事,但问无妨。”言下之意却是,若论佛法,我自然可与你应答,但若说起其他,我却未必奉陪了。
地藏道:“既然你说净土便在灵山,那我第一问便是,佛云众生平等,为何有人甫一降世,便在净土之中,有人却沦落尘世?”
如来笑道:“此问之前已有人问过,所谓众生平等,乃是说众生法性平等,佛对众生的慈悲喜舍心平等,在因果面前,众生平等,而非说众生的际遇平等、祸福平等。众生自无始以来,善业、恶业各有差别,自然便有差别。”
地藏又问:“此理我自然知道,敢问如来,有菩萨生来便在净土,是耶,非耶?”
如来道:“前世之因,今世之果。”
地藏道:“诸佛菩萨以大悲为业,若欲救度众生,只应愿生三界,于五浊三涂中救苦众生。因何求生净土自安其身?舍离众生,还谈什么大慈悲?”
如来一怔,他才明白地藏要问什么,原来前两问都是引子,这第三问才真正咄咄逼人。如来凝视地藏,他素知地藏居于幽冥地府度化生魂,只道这是一个痴菩萨,却不料如此明白。
此时,殿上五百罗汉、金刚尊者无数双眼目都聚在如来身上,地藏这一问实在有理有据,且看佛祖如何来答。
片刻后,如来道:“维摩经云,‘自疾不能救,而能救诸疾人?’菩萨也有凡夫菩萨与佛菩萨之分。凡夫菩萨者,须常不离佛,忍力成就,而后方堪入三界内,于恶世中救苦众生。
“又论云,譬如婴儿不得离母,若也离母,或堕坑井渴乳而死。又如鸟子翅羽未成,只得依树傍枝不能远去。翅翮成就,方能飞空自在无碍。
“又智度论云,譬如二人各有亲眷为水所溺,一人情急直入水救,为无方便力故彼此俱没。一人有方便,往取船筏乘之救接,悉皆得脱水溺之难,新发意菩萨亦复如是,如是未得忍力,不能救众生。为此常须近佛,得无生忍已,方能救众生,如得船者。”
如来说完,众人不由得心悦诚服,暗赞了一声,果然现在佛佛法精深,这一番言论答得极妙。
哪知地藏又道:“菩萨之解,乃是“以智上求无上菩提,以悲下化众生”,在世上行走露于人前的四大菩萨,哪个不是法力高强,智、悲、行、愿四者兼备,你将菩萨分而论之,我颇不赞同。须知求佛不如求己,你所说的,是菩萨还是沙弥?”
如来呵呵笑道:“地藏菩萨,菩萨与沙弥之分别,在于菩提心耳,若你说这是沙弥,你可见哪个沙弥能在世间度人的?”
地藏正色一字一句道:“自然有!”
如来诧异道:“竟有这人,我怎不知?”他环视满座,众人皆摇头,灵山之上,规矩甚严,沙弥莫说度人,便连下山都极为难得。
地藏道:“前世之龙树,今世之地藏!此为真沙弥也!”
龙树下山传播大乘佛教时,确实不是菩萨,但如来那时只当灵明神猿是传道工具来利用,哪里会在意他的职位,直到后来龙树立了大功,才被尊为龙树菩萨。而地藏更是以沙弥之身下了山,他本来籍籍无名,直到后土助他一臂之力,使地藏成了幽冥地府之主,如此身份,自然当得起佛教菩萨之名,故而人界称之为地藏王菩萨。如来一时疏忽,反将这两个极为特殊的人物忘了。
如来笑道:“地藏王菩萨,如此天纵之才,空门之中几万年才有两个,又岂能与平常菩萨一概论之。”
如来给自己寻个台阶下,地藏却也没不依不饶,他只当没这回事,话题一转道:“我再问,世人缘何而苦?”
如来释然道:“迷惑颠倒,历劫堕恶,轮回不觉,苦来抱怨,因果不明……众生缘何不苦?”
地藏又问:“世人之苦,可能更改?”
如来叹口气道:“言发菩提心者,正是愿作佛心。愿作佛心者,则是度众生心。心既极乐,苦将不存。因此依慈悲门,自可拔一切众生苦。”
地藏道:“如此说来,空门救苦之念,却是从无稍减稍歇了。”
如来道:“那是自然。”
地藏道:“我久居幽冥地府,初时每日度百十人,尚有闲暇读经,而千年之后,每日度人不下三百,已是应接不暇,再过万年,只见殿前罪魂与日俱增,如恒河之沙,吹之不尽,拂去又生……”
地藏说到这里,面上露出苦楚神色,然后平视如来,问道:“佛法越传越广,缘何罪人越来越多?”
如来道:“此乃常情也,天地初开时,阴阳交合乃生万物,其数可定。而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万物繁衍生息,自然越生越多,初时一人之恶,此时只怕成百上千,这又有何稀奇?”
地藏道:“照你所言,人间罪孽从此有增无减?”
如来道:“此事难说。”
地藏道:“既是如此,灵山之中,端坐莲台宝座上的诸佛诸菩萨,可曾有过羞愧之心?”地藏始终语气平静,在这寂静无声的大雄宝殿上却如惊雷隆隆。
自从地藏口中说出龙树这个名字,如来心中就有些提防之意,地藏此来究竟为何,难道是为龙树抱不平吗?此事过去这么久,他怎今日才来?是不是受了某人的指使?而听到地藏又将话题转到世人罪苦上,如来暗道,这还是那个固执的地藏,并无什么变化。
如来微运法力,朗声对众人道:“我观地藏菩萨,在六道中,百千方便,而度罪苦众生,不辞疲倦。是大菩萨,有如是不可思议神通之事。然诸众生,获脱罪报,未久之间,又堕恶道。”如来又看着地藏,道,“你许人以善根,然无论人畜,仍须入此恶世,这人间清浊难辨,业罪相随,轮回之初一盏灯,又怎堪无边苦海沉沦?微光缥缈,风吹即熄,非你之过,乃人之罪也!”
地藏道:“何解?”
如来叹道:“我何尝不在苦思冥想。”
地藏亦叹道:“凡人之罪何其多也,依我看来,一座地狱已盛不下了!”
如来顿时呆住,地藏知道佛门地狱!定是后土与他说了!他正想着如何应答,地藏又道:“可惜,可怜,可怜,可惜啊!”
如来问道:“可惜什么?又可怜什么?”
地藏不语,在大雄宝殿中踱了几步,才道:我只可惜这一座大好殿堂,又可怜苍生来此人间!”
如来腾地站起,又急又怒,原来地藏说了半天的道,都是在揶揄耍戏自己。但既在莲座之上,便需有世尊威严风度,他强压怒火道:“地藏,你也是释教弟子,怎可如此胡言乱语?”
地藏淡淡笑道:“释教弟子?我今日但庆幸,从未行过为虎作伥之举罢了。”
地藏说完,伸手将自己袈裟扯去,又摘了顶冠,除了金环妆花,只余一件素白中衣,手指如来道:“今日我便毁了你这招摇撞骗之所!”
如来急喝道:“与我拿了这疯癫狂徒!”
莲座后面八大金刚一起跃出,阿傩迦叶也跟着跃上,五百罗汉各施法术,一齐朝地藏菩萨攻来。
地藏只置之不理,施个“举火烧天”,只闻“轰隆”巨响,大雄宝殿金顶立时坍塌下来,朝殿中众人砸去。
谛听张开巨口,“呼”一声吼叫,五百罗汉法术一滞,如光阴停转般停在半空。地藏毁了金顶,带着谛听一跃出了大雄宝殿。
落定之后,才听宝殿中“哗啦”声不断,灵山大雄宝殿闪耀几万年的金顶,塌了。
善恶杖
金顶被毁,如同一个耳光结结实实打在如来脸上,他虽是那人分身,但无论心智修为历练均未到巅峰,旁的不说,单从佛教声望这点便无法容忍。
地藏虽隐世不出,但天下皆知地藏是菩萨,是佛门弟子,昨日还为众人称颂的佛门典范,今日竟反戈一击。
如来暗想,此事背后定有人挑拨,但这时只顾当下,于是如来暗中施秘法,便将东西值岁佛唤了回来。
灵山之中自然还有诸佛,但如来唯恐此事与燃灯弥勒有关,有些力量还是暂时不动为好。东西值岁佛须臾便至,他二人自然知道该如何做。见地藏袖手站在大雄宝殿前,二人一言不发,疾风骤雨般攻了上去。
地藏王菩萨见这两张生面孔,问道:“你们两个是何人?”
“东西值岁佛是也!”二人虽答话,手上却丝毫不停。地藏王抬臂拨开二人攻势,淡淡道:“魑魅魍魉,亦敢称佛!”
东西值岁佛心中一震,他们两个见金顶坍塌,知道如来必定盛怒,适才出手不遗余力,都是最厉害的杀招,这个是谁,居然单臂便轻描淡写架开?而旁边站着的那只怪兽,为何斜着眼睛看人?
金顶虽塌,如来却仍端坐莲台不动,他见众罗汉金刚一个个狼狈不堪,心中说不出的烦躁,地藏王怎么会如此厉害,东西值岁佛居然阻他不住?
没有如来下旨,东西值岁佛自然不敢退后,仍施展浑身解数要近地藏之身。地藏眉头微皱,喝道:“你两个善恶不分!”
东值岁佛问道:“何为善,何为恶?”
地藏王道:“善恶不分,亦敢称佛?违理便是恶!”
东值岁佛一脸茫然,对他而言,如来便是理、便是天,从他入教至今,只凭如来吩咐做事,何曾想过这事是善是恶?
地藏王叹口气,暗道:世上从不缺这样浑浑噩噩过一生之人。他以造化之判,一眼便看出这两人并无善恶之根,所做之事都是听人指使,一时却不忍下重手。
这时,只见大雄宝殿北面飞来数人,又听如来在殿中道:“你二人退了吧。”
东西值岁佛即刻退后,刚来这几人将地藏王困在当中,道:“地藏,何至如此?”
地藏抬眼看去,这几人他都认得,当年自己还是小沙弥,这几人已是释教尊者。
说话这人正是接引归真佛,大雄宝殿中发生的一切,他都清清楚楚,眼见地藏无人能制,再不出手可无法收拾了。
地藏逐个点道:“归真佛、宝幢王佛、观世灯佛、妙音声佛,你们也不分善恶吗?”
归真佛道:“地藏,善恶又岂能凭一人来辨?”
地藏道:“不错,你既知道,为何又为虎作伥?”
归真佛道:“世尊使我释教发扬光大,有何不好?”
地藏问道:“你成佛,为的是什么?”
归真佛一怔,道:“普度众生。”
地藏又问:“那这几万年中,你度了多少?”
归真佛哑然失笑,道:“我虽未去亲身传道,却也能守灵山安宁,佛门亦有分工,这有何稀奇?”
地藏王也无语,看这几人架势,都固信本心绝无偏移,自己再费口舌也是枉然,于是道:“罢了,一起来吧。”
归真佛道:“地藏,你也曾是佛门弟子,今日虽犯大过,但事出有因,你当静思消了心障,心魔若除,或可参透佛门奥义……”
“佛门奥义?我早已参透了!”地藏王打断归真佛喝道。
“哦,那是什么?”
地藏王喃喃道:“佛仅存经卷之中,世上,无佛!”
归真佛一怔,随即凝重喝道:“光颜巍巍,威神无极。如是炎明,无与等者。日月摩尼,珠光焰耀,皆悉隐蔽,犹如聚墨。如来容颜,超世无伦。正觉大音,响流十方……”这几句乃是清心障的绝妙佛法,归真佛只道地藏王入魔已深,故而诵了出来。
哪知地藏王丝毫不受这吼声影响,摆摆手,不解道:“我既说世上无佛,你还诵经何用?”
归真佛停了诵经,沉声喝道:“制住这狂徒!”
地藏王冷笑道:“汝等眼中,除了恶人便是狂徒,除了业报便是罪孽。”
归真佛一言不发,五指作拈花状朝地藏捉来,这五指伸出,如五根柱子一般,若真被捻中,只怕粉身碎骨。
地藏王道:“罪人好度,恶人也容易,唯独痴人难度!”他将袖子一挥,归真佛五指顿时化作无形。
归真佛惊道:“这是什么法术?”
地藏王道:“千变万化,归于造化。”
归真佛只道地藏王入了魔障,故弄玄虚,便又合身扑上来。这一式空门毕露,将胸腹要害都交给对手,归真佛这一招叫作“涅槃归真”,乃是极厉害的杀招。
地藏王身子一闪,来在归真佛背后,一掌击向归真佛后脑。忽觉自己背后宝幢王佛也有异动,一根十丈宝幢横扫而来,如一堵墙撞向地藏王。
只听场中一声怪叫,谛听与地藏王心意相通,地藏对他亦主亦友,自然容不得旁人伤了地藏。他腾在空中,一只巨爪踏下,正踩在宝幢之上。
大雄宝殿之前,俱是极坚实的白玉铺地,谛听这一踩,将这根巨大宝幢直接踩入了地底,宝幢王佛虽执一端,却也把持不住,直接将宝幢丢了。
地藏这一掌来得极快,眼见劲风撩正归真佛,观世灯佛挡在中间,一掌接了下来。双掌相交,观世灯退出两步,地藏浑若无事。
妙音声佛乃是女身,她立在一旁,妙音发出,句句禅语梵音。地藏听了丝毫无碍,谛听却心中烦躁起来,他将巨首抖了一抖,便朝妙音声佛扑去。
宝幢王佛急忙拦住,谛听一声怒吼,宝幢王佛却也心神一颤。谛听对天下众音最是敏感,妙音声佛素来以妙音闻名,她这佛号唱出,也不亚于金仙一击,恰恰是谛听软肋。
有妙音声佛在旁干扰,宝幢王佛堪堪与谛听战成平手。观世灯佛与归真佛二人缠住地藏王,他二人同战地藏,却仍处于下风。地藏王见这四人护山心切,却并无恶意,也难下杀手,只是灵山乃是如来地界,久战下去,自然于自己不利。
如来此时已渐渐想通,大雄宝殿这般热闹,也不见燃灯和弥勒现身,哼,只怕地藏王便是燃灯背后指使的。
正在这时,东面又来一人影,须臾到了阵中喝道:“地藏,你敢毁大殿金顶!”这人不是旁人,正是弥勒尊者。弥勒尊者到场,佛教中人才算心定,弥勒虽不如归真佛修为高深,但他也是超凡入圣的佛祖,此番定可将地藏王降住了。
弥勒尊者二话不说,两片金钹飞起,便朝谛听罩了过来。谛听正和宝幢王佛较力,耳边又有极为烦躁的佛号传来,他虽听到金钹飞动之声,却也无暇分心。
地藏见谛听受三人合围,挥掌朝地上猛击,这一掌力道极其玄妙,插在地上那根宝幢竟自行跃起,立在谛听身后。
谛听虽高大威猛,但这根宝幢足有半丈余粗细,两片金钹合在一处,正将这根宝幢夹住。地藏一时分心,左肩却中了归真佛一指,虽不致受伤,却也疼痛异常。
地藏喝道:“汝之拳掌岂敢加于我身?”
地藏心中微怒,取出一根半边黑半边白的法杖来。悟空若在此定会惊呼,这不是《器典》中排名还在苗刀之前的善恶杖吗?
善恶杖入手,地藏王更显宝气庄严,他手执法杖,喝道:“我度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