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道:“长老细看,这林中松树都只东北向才有枝叶,西南边光秃秃的,可不正是半松?”
唐僧仔细看了看,果然如土地所说,便诧异道:“天下松树都是全枝全叶,为何此处例外?”
土地道:“早些年也是全的,忽有一日,南边两个神仙打架,卷过一阵罡风,南面的枝叶便全掉了。”
土地说着,将托盘递到唐僧手中,假悟空道:“师父小心了!”他便挡在唐僧面前,伸手来接。
土地呵呵一笑,退了两步道:“圣僧万金之躯,该谨慎些才是,小神离远些。”
唐僧见了心中稍觉不妥,对假悟空道:“悟空,妖怪不可放过,却也莫冤枉了好人。”
土地道:“圣僧莫怪大圣,是小神唐突。”
唐僧见这土地有礼数,心有好感,走上前去接过烙饼,道:“多谢土地公公了。”
土地道:“小神就此告退。”
唐僧放下烙饼,施了个礼,便在此时,这老者将身子一转,一阵阴风卷过,将唐僧摄将起来,飘乎乎不知去了何处。
假悟空初次逢妖,自然无半点儿经验,他也不是故意疏忽,但他并无悟空玄空法秘诀之神通,又见这土地彬彬有礼主动告退,便一时失察,叫妖怪得了手。
乌平最先反应过来,叫道:“快救圣僧!”
上龙华
唐僧被一阵风卷着,飘忽忽来到一座烟霞石屋之前,他也不知这是何处,但见那土地公道:“圣僧无须惊慌,我非歹人,乃是荆棘岭劲节十八公,素闻东土大唐有个西去取经的高僧,特请你来谈诗论道,也不枉此清风明月之良宵。”
唐僧听了,心中稍安,仔细观看周围,果然漠漠烟云清明仙境,于是道:“谈诗论道倒是无妨,只是怕我那几个徒弟着急。”
十八公道:“雅事不量时,有何担心。”
唐僧问道:“此地可是荆棘岭?”
十八公道:“非也,荆棘岭还在西边,此地是齐天岭北麓。”
唐僧一惊,素闻齐天岭妖怪厉害,自己怎就到了齐天岭?便道:“齐天岭中可有妖怪?”
十八公问道:“圣僧为何如此问?”
唐僧道:“听人道齐天岭中有厉害妖魔,故此我等绕岭而行,不想遇到十八公。”
十八公呵呵笑道:“圣僧告诉我,何为妖怪?”
唐僧想了想,道:“那会法术的,能害人的,便是妖怪。”
十八公道:“人若会法术,也害人呢?”
唐僧道:“人乃万物之灵,岂能和兽禽相提并论?”
十八公又道:“非也,世间九窍之物皆可成仙,草木亦可修成精怪,天地既有此道,便应无高低之分,所谓万物之灵,其实乃是自封,算不得数。”
唐僧道:“争此无益,罢了。十八公自称荆棘岭中人,怎又来到了齐天岭,又为何不叫齐天岭十八公?”
十八公笑道:“祖居荆棘岭,新近才迁过来的。”
正说着,云雾渐渐散去,又有人语相谈,道:“十八公请来圣僧了?”唐僧抬头看去,见三个老者立在身前,个个仙姿缥缈,一看就不是凡人。
唐僧见礼道:“弟子有何德行,敢叫仙翁相请。”
十八公道:“这三位乃是孤直公、凌空子、拂云叟也,今幸一遇,还望圣僧不吝赐教。”
唐僧道:“我何德何能,敢叫众仙翁相请?”
孤直公道:“圣僧不必过谦,我等虽居深山,也知圣僧西去取经一事,提起此事,心中存疑,望圣僧以禅法指教一二。”
唐僧道:“指教不敢当,孤直公心中有何疑难,且说来听听。”
孤直公道:“圣僧跋山涉水,要取真经,不知那真经中有什么?”
唐僧道:“真经中有无上真言,能普度天下众生,消除心中业障。”
孤直公又问:“何为普度众生?”
唐僧道:“世人皆苦,如溺苦海之中,我佛持大慈悲心,要助红尘众生,上彼岸极乐世界。”
拂云叟笑道:“好个世人皆苦,好个极乐世界,真真笑杀人了。”
唐僧道:“拂云叟有何指教?”
拂云叟道:“世间万物,无论是人是兽,是石是木,皆感天地以生身,蒙雨露而滋色。道也者,本安中华,你反去求证西方,空费了草鞋,不知寻个什么?”
拂云叟发起诘难,十八公三人都笑吟吟看着唐僧,唐僧闻言道:“禅者静也,法者度也。静中之度,非悟不成。修行始于静定,静而后有得,其后破除所得,最终了无所得。因此我不惧万难向西而行,看似能得,或许了无所得,其实已是得了。”
四老听了,暗赞一声,这唐僧看得透彻!须知唐僧:自幼为僧,一心不爱荣华,只喜修持寂灭。他根源又好,德行又高,千经万典,无所不通;佛号仙音,无般不会。按理来说,这该是一个今世信佛极为笃实的,他能不远十万里之遥奔向西天取经,自然仰慕佛法再无二心。哪知听了唐僧说的“或许无所得,其实已是所得”,四人听出其中深意来。取经一事,本就似得非得,从问道的角度来看,弃道奔佛本无可厚非,而唐僧前世却有过轻慢佛法之举。
而且,四老早据地藏王菩萨处得了信息,唐僧转世投胎时,并未饮过那碗孟婆汤,所以,他非是记不起,而是刻意忘啊。这一番揣着明白装糊涂,可真是高明之至。
明知无所得还偏要西去,为何?并非自己心中所信,却要往那个地方狂奔,若不是有利在,何苦如此?
说一千,道一万,理性使然!
拂云叟接着道:“明知无所得,这般行事岂不忘了本心?忘本参禅,妄求佛果,其实镜花水月一般,心中若有还好,心中若无,如何接引印绶,给你正果?”
唐僧听了心中一惊,这个拂云叟是什么人,他怎知道自己心中无禅,他怎知道接引印绶这些佛门隐语?要知道,唐僧西去取经,乃是打着为唐王求取真经、保大唐江山永固的旗号。
他又怎知道自己要求个正果?
唐僧道:“须知,夫人身难得,中土难生,正法难遇。全此三者,幸莫大焉。访真了元始钳锤,悟实了牟尼手段。发挥象罔,踏碎涅槃,才算觉中觉、悟中悟,将那婆娑玄关度。”
四老听了,又叫了一声“好”出来。好个金蝉子,好个阴阳神猿,果然妙语连珠。
“人身难得,中土难生,正法难遇。”说的是:能转世生为人身已是难得的事了,这人身若能投在中土更加难得,而中土人身若能遇正法、行正道,那更是难上加难,这三者聚在一人身上,实在是万幸之事。我此番西行去,并非不知有道门、有元始之存在,但佛道又岂有什么分别?知了元始大道、悟了如来手段,这才算真正成功呢。象罔本是一个人名,代指无心无迹。传闻昔年黄帝游昆仑之巅,将身上玄珠遗失,便派了三个人去寻找,这三个人智慧、明察、善辩,苦寻数日而终不可得。最后,黄帝派傻乎乎的象罔前去,象罔只在草丛中漫不经心地用他迷离恍惚的眼睛一扫,不费吹灰之力便将这玄珠寻着。
所以说,用思虑、视觉、言辩去深究大道所在,却未必真能寻着,而若能游离于有形无形之间、虚实结合,或许便会有意外之喜。由象罔而涅槃,看似一步登天,其实却非寻常觉者所能参悟出来。
拂云叟听了唐僧所言,叹道:“圣僧所言极是,所谓无底竹篮能汲水,无根铁树仍开花便是如此,只是若检点见前面目,还望‘归来雅会上龙华’。”
十八公听了却是一惊,道:“拂云叟此言岂不漏泄了,圣僧勿要多想。”
唐僧听了“检点见前面目”,心中一震,忽地大叫一声,捂住心口连连呼痛。
十八公几人对视一眼,拂云叟呼道:“圣僧,圣僧!”
唐僧此刻便如先前乍近齐天岭时一般无二,胸中翻江倒海,极为痛苦,拂云叟叫他他也听不见。
正在这时,半空中传来一声喝,道:“何方妖魔,敢阻唐僧西去?”这声音不是别人,正是观音菩萨。
菩萨自南海归来,知道唐僧被精怪掠走,心中恚怒,自己才离了一会儿,便出了这档子事。只是悟空与乌平修为不低,能从他们两个眼皮底下抢人的,除了齐天岭妖魔还能有何人?观音不敢去正峰要人,便先在北麓寻找。
正在云端行着,忽听唐僧“啊”的一声大叫,观音落下来,见唐僧萎靡不振伏在地上,便将唐僧扶了起来。观音仔细探查一番,见唐僧并无大碍,这才放心。自己答应佛祖,说不叫唐僧入齐天岭三千里以内,这可越了两次界了。
观音捞起唐僧来,向周围一看,只见石屋边上一株劲松、一株苍柏、一根翠竹、一株桧树怪气隐现,分明是四棵树成了精。
观音举手一扫,将这四个不知活了多少年的树精拦腰折断,断处汩汩流出鲜血来,竟与人血无异。这四个精怪没准就坏了观音大事,她心中岂能不恨?
观音刚要走,头顶上有人喝道:“何人来我齐天岭闹事?”
观音抬头看去,半空中落下一只怪兽,这怪兽人面马身,浑身披布斑斓纹路,如猛虎一般,而身侧又生了一双鸟翼,伸开来铺天盖地。
观音心中微诧,这怪兽她却见过,取经之前,自己和行者木吒下了灵山来寻辅佐唐僧之人,半路便被这怪兽截过一次,只是那时自己心中早有人选,便没与他纠缠,不料却在齐天岭又见此兽。观音想起前事,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这怪兽在西方万里之外拦自己的路,恐怕不是巧合吧。莫非齐天岭中人早知取经一事,也在其中动了手脚?
这怪兽正是英招,他叫道:“你是何人,如此大胆?”
观音看了看英招,笑道:“你不认得我吗?”
英招道:“速速就擒,我不伤你!”
观音看了看唐僧,不愿与英招纠缠,旋身便走。
英招腾翼极为灵活,却拦在观音路前,两只虎爪扑向观音。
观音眉头一皱,挥出一掌,向英招袭来。英招见观音柔柔弱弱,也不在意,却被这一掌打得在空中翻了无数个跟头。
英招看似狼狈,其实乃是借翻跟头卸去掌力,他旋即飞回,抖擞精神,又振翅斩来。
观音“咦”了一声,这怪兽本事倒不小呢,她伸手入怀,取出了一个金箍来,便朝英招套去。
地藏托
英招当年曾随大禹征讨相柳,在诸多神兽中也属佼佼者,他见观音投出金箍来,知道是法宝一类的东西。他不敢硬接,双翅鼓风,急往后闪,同时张口一吼,发出“哗哗”巨大的击水声。
观音听了这声,也有些难受,但她法力高深,浑若无事一般,只专心御使金箍套向英招。英招见金箍来势奇快,避无可避,便挥翅去挡。
哪知金箍在空中忽而暴长,又旋即缩小,一涨一缩间,已套在了英招头上。观音大喜,这只上古神兽可比那黑熊精厉害多了,擒了他,也算大有斩获。
英招觉头上多了个东西,一声怒吼,疾风骤雨般朝观音攻了过来。观音口中默默念咒,英招顿觉六阳之首如被雷击,痛彻心扉,直着从空中栽了下去!
观音喝道:“你戴了此箍,便再难逃我手,还不俯首?”
观音一停下,英招缓了缓,又攻了上来。他向来极喜自由,最厌约束,除了上古帝王大禹和万兽之长麒麟,还有哪个能令他心服?
观音又念起紧箍咒来,英招再度从空中跌至尘埃。观音心道,这神兽果然硬气,只是若不教他打心眼里服气,日后必定麻烦得紧,于是一口气念了三遍紧箍咒,英招疼得在地上直打滚,忽而又跃起以头撞山,却也难逃咒法束缚。
此时,南面云彩飘至,云上有炫丽妙彩耀人眼目。凡云上有异光者,往往法力高深,观音凝神看去,只见云上站立一人,肩宽背阔,身形魁伟,却长了一张喜气洋洋的面容。
这人道:“你是何人,敢来此撒野?”他语声和善,听不出是与人对敌,倒似邻里谈论家常事。
观音道:“我乃是南海观世音菩萨,你又是谁?”
这人道:“泰逢。”
泰逢?观音想了想,听闻上古有个泰逢,只是泰逢是兽非人,难道是化作人形?观音道:“神兽泰逢?”
泰逢点了点头,看了看地上备受折磨的英招,道:“英招是我好友,观世音菩萨,可否放他一马?”
观音道:“非是我不放他,只是这法宝我只会放,不会收。”
泰逢皱眉道:“还有这样的法宝?”
他不管观音在旁,跃到地上,来在英招身旁。观音站在云端看见,泰逢身后竟拖着一条长长的虎尾,看来泰逢非是化作人身,乃是生就这般模样。
泰逢仔细查看英招头上金箍,这金箍深嵌入肉,怕是连骨头都勒出了一道深痕来。
观音停了咒语,英招觉疼痛渐渐消去,金箍也渐渐放开,不再紧紧箍着。泰逢伸手去摘,又哪里能动得分毫。
英招躺在地上,忽地大叫一声:“小心!”
泰逢问道:“小心什么?”正说着话,又一个金箍无声无息飞来,套在了泰逢头上。
泰逢摸了摸头上,不愠不怒,这紧箍自然是观音所施,如来给她三个箍,一个禁箍套住了黑熊精,却被麒麟将黑熊精掳走。
今天她见英招和泰逢修为都比黑熊精强了许多,便索性将手中金箍和紧箍都放了出去。
英招破口大骂:“菩萨居然偷袭!”
观音道:“入我佛门,还你二人正果,岂不比为妖强了百倍!”
泰逢使神力去摘那紧箍,这箍儿看似套得不紧,却不知以什么和皮肉相连,用力大些,骨头都有些疼痛。
观音道:“莫要费力了,这箍儿是取不下来的,你们两个若好生听话,我便不念那法咒。”
英招又是一通破口大骂,观音皱了皱眉,又念了一段金箍咒,泰逢向来脾气好,问道:“你要我二人做什么?”
观音道:“我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菩萨,又怎么会叫你们做恶事?”
泰逢道:“你若要做恶事,我就是疼死也不会从。”
观音要收二人之心,她听了泰逢之语,又见英招性情刚直,心道,齐天岭中妖精真是奇怪,俨然个个以圣人自居,真是可笑。不过既然如此,那便以德行服之,不信凭自己心智和紧箍咒法,还降不住这两个头脑简单的上古神兽?
观音道:“你二人随我来!”
英招起身便往南飞,观音冷笑,再念起金箍咒来,英招没飞多远,又坠了下来。泰逢疾飞到英招身边,在他耳边低声耳语几句,观音也不去追究,想来应是“好汉莫吃眼前亏”之类话语。果然英招听了泰逢劝告,再不执拗,跟在观音身后。
观音提着唐僧,往唐僧被掳那地方赶来。她先前心中有些疑问,那几株松树柏树虽道行不浅,但要想骗过悟空和乌平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怎么就轻易得手了呢?可此刻得了英招、泰逢二人,心中欢喜,却也不甚在意此事。
假悟空、乌平、悟慧三人正在路旁等候,见观音手提唐僧回来心中欢喜,观音放下唐僧,对三人道:“岭中妖魔甚多,尔等需步步谨慎,休叫生人近前。”
三人答应了一声,假悟空看见英招和泰逢,心中稍惊,他们两个怎投了观音?他再看这二人头上金箍,摸摸自己头上这个假金环,似是想明白了一些。
唐僧谢过菩萨搭救之恩,观音又叮嘱几句,叫他们继续西行。此时西边飞来三人,打头的正是西天阿傩尊者。
观音迎了上去,阿傩尊者给观音施礼,低声道:“佛祖着东值岁佛二人来护唐僧过岭。”
观音大喜,道:“我佛慈悲。”
阿傩将此事交代了,便独自西去,东值岁佛两个也不和观音搭话,凭空隐了身形。观音见唐僧有人护着,自己正好回南海整治英招、泰逢两个,好叫他们死心塌地为自己搜集大五行阵法所需之人。
唐僧经此一难,一言不发,坐在马上痴痴呆呆任由西去,假悟空满腹心事,还在琢磨英招和泰逢一事。
观音升至半空,忽觉此事有些纳闷,自己在齐天岭北麓乒乒乓乓打了一阵,怎不见岭中高手出来阻止?
如来只说他叫人缠住齐天岭中人,唐僧必能安然过岭,却不知他派的是谁,看眼下行程,要过岭还需许多时日。想到这里,观音心中有些忐忑,齐天岭若知道自己擒了英招、泰逢两个,还不知将作何反应。
但自九头虫突兀失踪后,自己手下实无人手可用,搜集五行之人这事如此隐秘,纵连龙女木吒也不能告知,以免走漏了风声,惹如来不喜。
而今靠这两个箍子,泰逢、英招应无不从之理,既然已经擒了,再想多也是无用。佛门和齐天岭本就是对头,还指望攀什么交情不成?
观音一路边想边向南面飞来,忽然感觉到,自取经一事启动以来,自己再不是那个逍遥自在的观音菩萨了……
天庭之上,三十五天玉清宫中,老君来寻元始。
元始道:“师弟既来,必定有事。”
老君道:“不错,今日之事不小。”
元始道:“事大事小,因人而定。”
老君笑道:“唯有造化事大,余者不谈。”
元始沉吟道:“你说的可是阴阳神猿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