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君啐了一口骂道:“猴子胡说些什么,我师兄乃是道门翘楚人物,建女儿国作甚?”
悟空一阵发晕,不是元始,又有谁能有如此地位呢?
老君道:“此人亦佛亦道,你该猜得出来。”
悟空稍有些恼火,自己本要拿这个佛门地狱和老君卖卖关子,却反又被老君拿捏住。先前搞出个非佛非道的,若不是自己巧遇地藏王,现在也不知道杀龙树的是九天玄女。现在又来个亦佛亦道的,悟空想想地藏王说的佛本是道,灵光一现,道:“燃灯古佛?”
老君说悟空能猜得出来,其实并未以为他真能猜出来,悟空真说出来,老君一惊,道:“你怎知道?”
悟空暗道,西游高人还有多少,挨个数也数得过来了。他想想仍是觉得奇怪,道:“从佛从道都讲不通啊,燃灯佛建这女儿国作甚?”
老君笑道:“偏偏此事我知道。”
悟空记得,《西游记》中猴王大闹天宫时,燃灯佛正在老君兜率宫中聊天,这二人关系只怕好得不得了。燃灯也算一个佛道兼通的高人了,他能先于如来成治世之尊,恐怕也是超凡入圣的人物,老君知道燃灯心思也不算稀奇。
悟空道:“知道就说啊。”
老君道:“燃灯与弥勒佛向来交好,这你可知道?”
悟空道:“略有耳闻。”
老君又道:“弥勒佛屡次设计阻尔等西去,其实皆是燃灯授意。”
“啊?燃灯佛做这费力不讨好的事情作甚?我等取经去,岂不是对佛门大有好处?”悟空诧异道。
老君道:“你只知道他不喜便罢,个中缘由你日后便知。”
悟空心中暗恨,又被卖了个关子。
老君接着道:“西梁女国乃是积攒纯阴之气之所,燃灯只为验证一个法门,要仿我八卦图阴中有阳的道法,故建此国。”
悟空暗想,难不成子母河也是燃灯所造,果然高人作为不可以常理推之。便问道:“那国中都是女子,哪有什么阳气?”
老君道:“解阳山便是阳气所在。”
悟空不服道:“依我所见,解阳非阳。”
老君道:“阳解于阴,阴解于阳,此乃至理,不必争辩。”
这等深奥的阴阳论法,悟空自然说不过老君,于是问道:“那又与取经何关?”
老君道:“据我推测,汝等取经恰好经过西梁女国,燃灯岂能不因势利导,使纯阴遇真阳,若能破之,取经大事休矣!”
“什么?”悟空大惊,“谁是纯阴,谁又是真阳?”他心中隐隐已有答案,但非要老君说出才踏实。
老君道:“纯阴自然是那西梁女国之主,真阳便是你保着的金蝉子转世——唐僧是也,他修行十世未泄元阳,难道还算不得真阳吗?”
言又止
悟空始终觉得,西梁女国号称自混沌开辟以来如何如何,这话虽有些不实,却也可证立国久远。
唐僧取经之事自绸缪开始也不过几百年,燃灯古佛纵有天大本事,也绝对算不到。地藏王菩萨身为造化之判,都只能说一句“未来还未来,故不敢妄言”。所以,燃灯定下这个计策也只是临时起意而已。
听老君这么一解释,悟空才觉此计之妙,西梁女国之中皆是凡人,首先取经一众便失了警惕之心;西梁女国国主又是纯阴之体,与唐僧这个真阳之体一经会面,怕不如干柴烈火一般;再有一点,国主手掌国印玉玺,她若不允,唐僧怎得西去?
悟空竟有些坐不住了,唯恐唐僧一个把持不住,上了女王的凤榻。但他想想此时还是深夜,女王纵然情浓似火,也总要讲个礼数,不能半夜将唐僧捉了去。
悟空记得,就在他们诓了女王,出了女国西关城门,要接唐僧西去取经之时,又有个蝎子精半路杀出,将唐僧劫了去。此时看来,想是燃灯一计不成又施一计,这连环美人计间不容发,誓要将唐僧元阳摄去才肯罢休。不过祝融现在西梁女国之中,那蝎子精恐怕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悟空道:“燃灯佛计深至此,老君却丝毫不担心,难道你便眼看取经到此为止吗?”
老君笑道:“这点阻难若能让你束手无策,你可有愧灵明神猿之名了。”
悟空也不客气,道:“那是自然,他有美人计,我有过桥梯。”悟空心中早有定计,但现在子母河中发现偌大秘密,倒真不愿即刻便走了。
悟空看看小张太子如死人一般模样,道:“老君可能将这人救活?”
老君看了看小张,道:“他魂魄不缺,容颜未变,只肉身损得厉害,救他自然易如反掌。”
悟空道:“那便有劳老君了。”
老君纹丝不动,看了看小张道:“他是何许人,岂能平白费我一粒仙丹?”
悟空笑道:“此人干系一个惊天的大秘密,你若舍不得,那我便寻别人救他去。”说完悟空便要裹起小张向外走。
老君咳了一声道:“我若不许,你出得去?”
悟空一时忘了,现在所在之处乃是老君的红葫芦里,他道:“你不救他,我还在此作甚?”
老君道:“慢慢说,这人到底是何来历?”
悟空嘿嘿一笑:“老君可知道,为何西天造化能与天庭相抗衡?”
老君想了想,道:“释教传道极广,普天之下处处可见佛堂庙宇,信众极多,这自然不稀奇。”
悟空又问:“为何如来不争西牛贺洲土地,反而节节退让?”
老君道:“而今道教一心,西天自然知道分寸,如来又要安内,又要顾着取经,又要防着齐天岭,哪里还有心思精力来争?”
悟空道:“是造化事大还是取经事大?”
老君一怔,道:“取经使气运归西,这个……说到底还是为了造化,怎好比较?”
悟空既已来此,便是要将这个秘密告诉老君,除三清外,旁人只怕难和西天相抗,知道了也无益处。他试探问了几次,发现老君对此事当真一无所知,看来佛教此事瞒得真是够深。
燃灯能在西梁女国布下计策,自然知道子母河奥秘,他与老君如此交好,也未曾提起过此事,不知又是为了什么。
这时,悟空突然想起了地藏王说的一句话,“最深最恶的地狱,还在人心之中,你去寻吧!”他初时懵懵懂懂,现在却明白了几分,地藏王早知佛门地狱之事,却也未曾和他人说起。
悟空又想起,他们过了乌鸡国,遇见文殊指使青狮精带手下尊者截杀秦无弦一事。后土突兀出现,问了青狮精一句话,这句话便是:“哪个菩萨如此大胆,不怕下阿鼻地狱吗?”悟空隐约也知道,阿鼻地狱是佛教里的说法,幽冥地府绝无此叫法。这么说,后土也知道阿鼻地狱一事。她乃是道教六御之一,理当为天庭提供造化才是,如此大事,为何也藏在心中不说呢?
悟空想了想,嘻嘻笑道:“老君果然精明,这都骗不过你。”
老君哼了一声道:“这人到底是谁?”
悟空道:“一个故人而已。”
老君道:“非是我小气,他这般模样服我仙丹,实在是杀鸡用了牛刀,你去随意寻些黍米之丹,或可能救。”
悟空现在只想着告辞,便道:“罢了罢了,我这便去别处寻。”
老君道:“慢走!你方才问我那许多问,却是何故?”
悟空道:“我只纳闷,当初如来拼命扩张西牛贺洲土地,而今又不与道教相争,这岂不是自相矛盾?”
老君笑道:“攻守有衡,哪有总尝甜头的道理。”
悟空道:“老君,我还有一事不明,燃灯佛当年为何将治世之尊之位传给如来,怎么不传给东来佛祖?”
老君道:“此事我也问过,燃灯只道‘兹事体大,非一人能决’。”
悟空惊道:“燃灯古佛在佛教中还做不得主吗?”
老君道:“自古至今,你可曾听过一人之天下?小到一家,大到一国一邦,都讲究个平衡之道。西天除燃灯古佛外,又有琉璃光王佛、清净喜佛、无量寿佛……这许多佛祖。”
悟空此时却想起那三个灰衣僧人来,问道:“老君可识得这些佛祖,有哪几个喜穿灰衣的?”
“你问这个作甚?”
悟空道:“年前在金皘山,句芒和蓐收阻我过山,西天派出三个灰衣僧人来助我,堪堪与木神句芒战成平手,若非佛祖级的人物,谁能如此厉害?”
“灰衣?你说那灰衣上可有点染?”老君问道。
悟空不懂,便道:“何为点染?”
老君道:“那灰衣可是纯色,有没有其他污点?”
原来老君知道,佛门讲苦行,反奢侈,对僧衣除了在颜色上有许多要求,比如不许用上色或纯色,还要从树根、树皮、树汁和花中提炼染料,破坏衣色的整齐,免除对精美服饰的贪恋。悟空自东土一路行来,许多寺庙中和尚并不遵此教规。但在西天灵山,这规矩却是一板一眼地遵从,佛祖眼皮底下,哪个敢违?
悟空仔细回忆,那三个僧人穿着的灰衣并无任何杂色,于是道:“都是纯色,没有污点。”
老君皱了皱眉:“这可怪了,你是不是看错了?”
悟空道:“我从头观战,一直看到那三个僧人离去,岂能有错?”
老君道:“莫非不是西天中人,是从外面请的?”
悟空道:“乃是佛祖两大弟子阿傩和迦叶带他们三个来的。”
老君道:“据闻佛教灰衣弟子都是小辈,怎可能会出这么厉害的人物?”他忽地脸色一变,叫了声:“不妙!”
悟空道:“怎的?”
老君道:“莫非动了三千诸佛中人物?”
悟空也是一惊,此事可实在非同小可。三千诸佛若能毫无忌惮地动用,天地间的均衡立时便会被打破。
老君急道:“此事我亟待求证,少陪少陪了。”
悟空道:“老君请便。”
老君急匆匆收了红葫芦,悟空收了小张太子,辞出了兜率宫,又奔齐天岭来寻后土。
后土正独坐洞中,见了悟空颇为欢喜,道:“怎么有空来看姐姐?”
悟空一阵错愕,怎么又跑出个姐姐来?
后土见悟空模样,正色道:“见了后土娘娘,还不下拜?”
悟空无语,后土一把年纪了,还这么顽皮,不过他初见后土便丝毫不觉生分,觉得这个后土娘娘实在是和蔼可亲至极。
悟空道:“后土娘娘,今日心情颇佳啊。”他顿了一顿又道,“或是见了大禹后,每日都喜上眉梢?”
后土道:“我一人在此,闷都闷死了。自上次你来之后,嫦娥再没来与我叙话,也不知怎么了?”
悟空暗道,这与我何关?
后土道:“知道你无事也不会来寻我,说吧。”
悟空道:“今日我来,是要问问阿鼻地狱一事。”
后土听了“阿鼻地狱”,顿时收起调侃神色,凝重问道:“你听谁说过阿鼻地狱?”
悟空道:“便是你啊,你遇见文殊菩萨那一日……”
后土想了想,恍然大悟道:“我只随口一说,你却记在心里了。”
悟空道:“我只知世上有九幽之渊幽冥地府,这阿鼻地狱只当是虚幻而已。”
后土道:“非但你认为是虚,纵是佛教众多菩萨佛祖,也只当阿鼻地狱是佛经中的典故而已,世上并无真正存在。”
悟空又问:“那到底是有还是没有呢?”
后土一双美目看看悟空,道:“你既问到我头上,我自然不能骗你,阿鼻地狱,确实存在。”
悟空颇为感动,如此大事,后土对自己也未有丝毫隐瞒,堪称推心置腹了。于是悟空站起深鞠一躬道:“多谢后土娘娘,只是我要先告个罪。”
后土道:“什么罪?”
悟空道:“我刚从阿鼻地狱出来。”
后土大惊:“你去过阿鼻地狱,居然全身而出?”
悟空见后土不怪他试探,先担心自己安危,更是心存感激,道:“阿鼻地狱也没什么,全身而退又怎么了?”
后土叹口气道:“或许你运气不错,未曾遇到泥犁菩萨。”
名泥犁
泥犁菩萨,那又是何方神圣?悟空可从未听过还有这个菩萨的存在。
后土道:“我若不是后土,也不会知这人的存在。此人神秘之极,从未见他在日光下现过身,只在阿鼻地狱中见过两次。”
悟空道:“你竟去过阿鼻地狱两次?”
后土点点头,道:“你既然去了,也应能猜到,那地狱乃是佛门所立的。阿鼻地狱仅为其中八个地狱之一,又有一名,叫作无间地狱。
“我去了两次,遇到泥犁菩萨两次,第一次险些被他擒住,第二次有了预备,才和他多斗了几个回合。”后土淡淡道。
悟空极为惊诧,后土是何等人物,御土之术天下无双,那佛门地狱也在土中,后土居然斗不过那泥犁菩萨,听她语气好像还吃了大亏。
后土又道:“若在地上,我不惧他。”
悟空听了这话,不由得纳闷,你好端端的后土娘娘,应该在土里最厉害才对,怎么在地上又不惧他了?难道泥犁菩萨御土本领比你还强吗?
后土见悟空疑问眼神,道:“那人一身本领,只在阿鼻地狱中才能发挥得淋漓尽致,若出了那地方,便不是我对手,阿鼻地狱中,实在有许多古怪之处。”
悟空首先想起的便是那灰色的池子,内中造化奇怪得很,和麒麟体内的造化、头上金环中的造化如出自同源,不知是否和此也有关联。
悟空道:“所幸未被他擒住,今后可莫再去犯险了,我也不去了。”
后土昂首道:“但有土地之处,金木水火四神一齐上来也擒不住我。”悟空记得大禹曾说过,土乃五行之根,内能容金木水火,见后土如此自负,悟空心中揣摩,后土只怕是这几人中最厉害的了。但即便如此,仍在阿鼻地狱中被那人击败,可见那个泥犁菩萨是何等的恐怖。
只听后土道:“悟空,你今后可万万莫再去了,若非要去,便叫我一声,我和麒麟护着你,应能无妨。”
悟空心头一暖,禁不住叫道:“后土姐姐,我上次去那里,救出一个人来。”
后土半信半疑,道:“你居然还敢从那里救人?”
悟空将小张太子抖了出来,道:“此人我先前见过,乃是大圣国师王菩萨的徒弟,叫作小张太子的便是。”
后土点了点头,道:“的确是他。”
悟空见后土竟认得小张,想了想才知原因,大圣国师王菩萨乃是大禹后人,后土或许也暗中照料过,故此见了小张也不稀奇。
悟空道:“我见他好端端地在那处受罪,便将他救了出来,或可问出些内情来,只是手头没有丹药能救活他。”
后土道:“救他再容易不过,我却奇怪,凭你本事怎能寻得到佛门地狱中去?”
悟空一五一十将子母河中造化之胎这一怪事说了一遍,便连自己能眼见造化的神猿天赋都未隐瞒。
后土听得啧啧称奇:“果然造化神猿与众不同,许多秘密的确瞒不住你们。”
悟空道:“有一事缠绕心头,不问不快。”
后土笑道:“还有什么不能说?”
悟空道:“后土姐姐乃是六御之一,自然是道教中人,想来天庭中许多造化都需经你首肯才能得到,是也不是?”
后土道:“那是自然,凡土中生出造化,连那幽冥地府在内,其实都归我管。”
悟空道:“佛门建了好大一座地狱,这么大的事,姐姐为何不上禀天庭,而是眼睁睁看着佛门盗取天地间造化呢?”
后土道:“是我与那人打赌输了,如何?”
“打赌?你们赌什么?”悟空问道。
后土道:“赌我能不能接他三掌。”
“什么?你居然没接住?”悟空大惊。
后土道:“接是接住了,只是极为吃力,他若再用些力,我只怕便要立时逃了。”
悟空更是惊讶:“难道说,那个泥犁菩萨还未用全力吗?”
后土道:“他唯恐我恼羞成怒,将此事到处宣扬,他虽有心擒我,却又偏偏擒不住,故而不敢伤我。”
悟空道:“你既然和那人立了赌约,为何又将此事说给我听?”
后土笑道:“我当日立誓极重,若与旁人说起,唯恐落下心病,故此未曾与一人说起此事,但你却不同。”
悟空道:“哪里不同?”
后土道:“方才却非我先说起,而是你先说自己去过那处的,你既然去过,我说与不说又有何妨,故此不算违了誓言。”
悟空想想,其实乃是自己问后土阿鼻地狱是否存在,后土慎重考虑之后才告知自己,只怕那时后土便在纠结此事呢。唉,早知如此,自己就该直说出来,也免得后土心中不舒服。
悟空隐隐感觉到,自己抽丝剥茧一路走来,算计心却是越来越重了,上古人物对自己从不设防,自己却仍存戒心,真是惭愧得紧。
于是悟空道:“后土姐姐,即便你有违了誓言,总也逃不过造化惩罚,我今日以造化神猿之身在此发誓,若有果报,都报到我身上来,与后土无关!”
后土急忙掩住悟空那张嘴,呸呸吐了两口道:“你胡说些什么!”
悟空笑道:“我乃造化,不怕造化来报。”
后土脸一红,道:“那也不行!你知道……你知道我发的什么誓吗?”
悟空奇怪,问道:“是什么?”
后土啐了一口道:“莫瞎问,不与你说。”
悟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又是生的哪门子气,难道后土发的这个誓言,自己无法代替她受过?罢了罢了,既不愿说,想是女儿家私事。
悟空想想道:“看来佛门对此事是严防死守,绝不可教道门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