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不远处传来一阵喧闹声。这边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去。只听得司礼监用尖细的嗓音高叫道:“圣上驾到——”
广场外百无聊赖的百姓们闻言精神都是一振,满场的人黑鸦鸦跪下一片,山呼万岁。
上座的几位登时站了起来,出了席给皇帝请安。却听得另有一个娇细的声音道:“太后娘娘吉祥。”
周德妃脸色一变,抬头看见凌贤妃站在皇帝身边。她穿一色正红大朝服,琵琶髻上簪三对珍珠翡翠珊瑚碧玺凤凰点翠多宝簪,戴一个蝙蝠纹镶琉璃珠的遮眉勒,像依州人惯常那样拉高了,一半覆发上,又戴一件玉凌霄花嵌饰的凤流苏,又戴一对流速珠翠耳坠,着一双软缎绣牡丹玉鞋,珠光宝气,婷婷袅袅,娇娇媚媚。
皇帝也略一躬身,向太后道:“儿子给母后请安。”
太后点头,伸出手去。宛初见状,便扶了她到皇帝跟前。一行人移步到对面的宫门城楼去。两翼的官员使臣紧随其后。丹陛大乐奏起,皇太后站在宫门城楼的最前端,为到场的百姓赐福。
回到太和门城楼上落座后,左首的使臣们便纷纷起来献礼。琉球国使送上了九颗鸽蛋大小的东海夜明珠,太后喜欢得不得了,当场赐了三妃和两位小公主每人一颗。瀛桑的贺礼是一架纱照寿字盘凤牡丹彩绘屏风。高丽的是一支已成了人形的千年人参。楼楼依照往年的例,呈上了一套赤金八宝头面首饰。南黎的则是一座象牙雕寿字玲珑佛塔。
戎国国使将礼物呈上的时候,宛初心里一沉。
那是十五张虎狼的皮货。
平心而论,这都是上好的皮子,毛色鲜亮。依州人爱极皮子。大户人家里头,人人的衣橱里都起码有那么三五件皮衣。依州的贵族女孩子最喜欢狐皮的斗篷,用织了暗纹缎面做表,狐皮做里,再用狐狸毛滚上一圈边,往雪地里一站,分外出挑。大老爷们喜欢虎皮的褥子,冬天的时候,铺在正厅的大座上,尊贵又气势。狼皮毡子最是暖和,用被套套了垫在床上,冬天不怕寒气。从前的依州人家里,到处都是皮子。这爱皮货的习惯,在到了云京以后受到宣人影响,这才淡了些。
喜欢归喜欢,戎人在这种时候送上这样的贺礼,却多少有些挑衅的意味。虎狼难猎,关外的传统里,能猎虎狼的只有一等一的勇士。那头戎人的大军还在边关列阵,这头却又送来虎狼皮子,戎人这番,实质是在炫耀武力。
皇帝的脸有些发青。
皇太后却脸色如常。她依足国礼道了谢颁了赏,不动声色。
“真是好皮子,哀家十分喜欢。”太后赞道,“国使阁下,请向贵上转达哀家的谢意。”答语得体自然,仿佛那礼物不是猛兽毛皮,而是南黎的佛塔。
戎使行了个戎国的礼退下。宛初慢慢放松自己,又恢复了原来和蔼高贵的表情。大局未定,此时与戎国意气相争并不是什么好事情。
苏若见上座那儿该做的都好了,便朝身边的几个宫女使了个眼色,不一会儿,对面城楼上的琉璃灯悉数亮了起来。广场外的百姓见了又是一阵欢呼。那城楼上搭了个小舞台,数十名乐师执了各自的乐器开始演奏,一阵悠扬的乐声飘扬开来。
上百名青衣宫女捧了红漆托盘,鱼贯而出,将一碟碟珍馐美味端到城楼那几百席上。皇帝站了起来,举杯祝酒。城楼上的人见了也都立了起来,齐声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都是一饮而尽。
宛初放下手中的描金小杯,看了看眼前的菜色,将那燕窝“福”字锅烧鸭子跟燕窝“寿”字什锦攒丝挟了一小碟子,命慧公主端了,莲步到太后面前,又举起宫女方添满的酒杯,巧笑行礼道:“太后娘娘,臣妾祝您万寿长春、如意吉祥。”
慧公主有些稚嫩的声音也接着响了起来:“孙儿臣祝皇奶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皇太后看了看那福寿碟子,笑着受了这一礼,命哲玛各赏了一个寿字荷包。凌妃见宛初抢了先,不禁有些忿忿,便也带了礼来到太后跟前。周德妃见如此,笑了笑,抱了小公主起身。
司礼广场正中央高台上的灯也被点亮了。舞姬手执宫灯,星河般从太和门内走出,汇到高台上,跳起了祝寿舞。城楼上的达官贵人停了杯盏。宛初远远看了看苏若,依稀见她神情似有些疲怠,便向丹珠吩咐了几句。丹珠点点头,躬身退了下去。
“修容大人。”
苏若转头见是丹珠,微微笑道:“姑娘怎么到我这儿来了?是淑妃娘娘有事吩咐么?”
丹珠浅笑着摇了摇头,道:“我家主子说,修容大人要是乏了,尽可以到后头休息休息,这儿有宫女就可以了。”
苏若听了,便道:“淑妃娘娘的好意,微臣不胜感激。但我是太后娘娘的修容,那便是太后娘娘派来这里的内廷礼官,怎么好自己先失了礼?”
丹珠闻言便点头道:“主子就知道大人会这么说。”她抿嘴一笑,又道:“主子说了,修容大人什么时候想退席都可以。”
苏若也笑道:“那就多谢淑妃娘娘了。”
一旁的两个尚仪便凑了前来,道:“修容大人,这儿有我们就行了,您都忙一天了,到后头歇歇吧。”
苏若想了想,见着事情都已经安排好了,便道:“过会儿我再去吧,你们好好看着,别出了岔子。”
酒过三巡。青衣宫女们还在席间穿行,时不时添酒剪灯。御菜不断地上,荤菜与素菜间开来,有时中间还会加几道饽饽或果品。苏若看了看菜单,只剩了最后一道长寿面没上;又见月近中天,宴将尾声,便命一个宫女去报了宛初,嘱了尚仪女史们几句,悄悄退了席。
从太和门城楼下去,沿着宫墙走过太和大殿,出右后门,转个弯进了熙和门,便回到了长乐宫地界。苏若提着一个红漆小食盒,往梅林走去。那是回长乐宫女官所最近的路。
月光很暗,但周围的雪很好地解决了光线的问题。梅香浓郁,接着淡淡的雪光,勉强可以辨认出梅花的颜色。大红梅、宫粉梅、玉蝶梅、绿萼梅、照水梅、游龙梅,红粉交错,浓淡得宜,各色的梅花混在一起,疏密有致,毫不让人看出刻意雕琢的痕迹。
冬夜穿过梅林的风有些冷,苏若放下食盒,紧了紧身上的斗篷,正欲离开,却听得一声轻笑。
“谁?”会在这时候出现的,不是宴上的皇亲,便是刺客。苏若警惕地环视四周。
一领玄色斗篷出现在苏若视野里。苏若抬头看着对面这个男子。提灯稍亮了些,远处看不大清楚。苏若走近了些,将提灯移开,借着照到来人身上微弱的光,隐约可见斗篷上有些不知是飞龙还是蟠龙的纹样。
能穿绣龙的衣服,也许是哪位郡王,苏若心想。大宁的亲王只有一位,是太妃娘娘的亲子。可那位爷还在边疆。大宁的郡王倒是不少,先帝兄弟的长子们都封了郡王。不知道是哪一位?
“爷吉祥。”不管如何,叫爷应当是总没错的。苏若恭敬地行下礼去。
来人又轻笑了一下。苏若偷偷抬眼,只见那人的手探出斗篷,攀上一支红梅,犹豫了一下,折了下来,朝着苏若走去。苏若连忙低下了头。
朝靴在苏若面前站定。扑面而来一阵淡淡的龙涎香味。苏若感到自己的鬓上似乎被插上了什么东西,伸手去摸,却被挡了下来。
“别动,就这样就好。”那人的声音温润,“起来吧,这里没有别人。”
苏若犹豫了一会儿,道:“谢爷的恩典。”一面说着,一面站了起来。
“你是女官?”那人打量着她的朝服。
“回爷的话,”苏若礼道,“臣是长乐宫修仪苏玛尼氏。”
“哦?”那人挑了挑眉,“怎么从前没见过你?”
“回爷的话,臣是刚升上来的,从前都是在太妃嫔们那儿做事。”
“子贤。”那人道。
苏若疑惑地抬起了头,却见那人正饶有兴致地盯着她,便觉有些窘,忙又低下头去。
“子贤,我的名字。”那人又道。苏若有些明白过来,皱眉道:“这怎么好……”
“子贤。”那人却是不依不饶。苏若脸上登时烧了起来,道:“回爷的话,这……”
那人“嗤”地一下笑了出来,道:“你就别一口一个‘回爷的话’了。青州苏玛尼家的女孩子么?你叫什么名字?”
苏若见来人并没端什么官架子,心里先松了一半,便道:“臣小字若。”
关外民族的规矩本并不如宣人那般严,女儿家的姓字倒也不是什么不能向外人说的东西。苏若在家时,从来都是与人名字相呼。只是进宫以后,步步小心,生怕失了礼数坏了规矩,这才变得事事谨小慎微来。
“阿若。”那人轻轻念了念她的名字,又道:“准你放下规矩。”
苏若便道:“谢谢爷了。”她想了想,又道:“爷怎么就退了席?”
那人挑眉。苏若笑笑,改口道:“子贤。”
子贤轻笑了几声,道:“酒喝多了,换身衣裳。”眼里扫过苏若身边的食盒,便打趣道:“阿若怎么把席上的东西带出来了?莫不是要带回女官所去留着梦里吃?”
苏若早已是卸下了戒备,便也戏谑道:“子贤可是馋了?”
子贤却是一本正经地应道:“果然如此。”说着就四下寻了个干净的地方,盘腿坐下,招呼苏若拿了食盒过来。
苏若将食盒层层打开,子贤凑过去,见都是些什锦面果子、什锦寿意卷之类,便问:“怎么都是素的?”
苏若笑盈盈地打开最底下的一层,捧出一个黑漆深碟,碟里盛了几颗丸子,肉末裹了鸡蛋花,淡淡的能看见些油光浮在面上,仔细瞧瞧还能看出肉丸上雕琢的精细花纹。这道菜看着是简单肉丸,实则是精致难得的御品。“本想拿两个小天酥的,可是女官席上的小天酥本就不多,一人一个分没了。玉露团我又不大爱吃,就没拿。这汤洛绣丸倒还吃得。才刚上不久,还是热的。”
“竟上了这个?”子贤啧啧叹道,“我倒没见着。”
“外头的席上菜品多,想必是看得眼花了没留意。”
子贤点点头,取了筷子挟起一颗汤洛绣丸:“这倒是,方才也没怎么吃菜。光顾着看人了。”
苏若称是,道:“淑妃娘娘挑出来的舞姬,都是一等一的。连我都看呆了眼。”
子贤嘴角微勾:“你觉得我会看的上那些舞姬?”
苏若突然反应过来自己有些放肆。正要赔罪,子贤却伸手一挡:“青州草原出来的姑娘,怎的倒这么顾及宣人的礼数了?”
一钩新月正中天,满林的红梅被风吹得沙沙响动。树下横枝盘虬的影子摇曳不停。风吹起衣角,已经盛开的梅花落下几瓣来。
苏若浅笑,还是站起来微微福了福身,道:“是苏若愚昧了。”
子贤不语,站起来背过身去,神色不明,半晌,方问道:“你可会骑马?”
“青州的儿女,哪个不会?几岁的小孩子都要被阿公扔到马背上去了呢。”苏若道。
“那就好。”
苏若疑道:“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
子贤又折下一支梅花,沉吟半日,道:“明年春猎,带你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