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节郊祀的时候,福王慕容涵正式接过了议政王大臣的宝印。接连十数日,络绎不绝的都是前来道贺的人,连王府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
议政王大臣,可议天下之政。
这样的一个位置,如果落在旁人的头上,至多算是个俸禄优厚的肥差,可保自家地位——比如鲁王在任时候那样;可这要是落在了福王爷这样能在太后和皇帝面前都说得上话的人这里,变成了一个至高的权位。
连握有执政实权的宰辅都要忌惮三分的权位。
这很容易理解。宰辅丞相,权力再大,也不过是个作为“外人”的臣子。精心安排、绞尽脑汁所作出的决定,太后和皇帝,一句话便能够推翻。
谁都知道,福王在皇太后面前究竟有多得宠——尽管他的生母与太后不和。
更何况,在福王的手中,实际上还握有西边的兵权。名义上他是调任回京,可留在西北的多是他一手提拔的嫡系,只消一个命令,那便是鞍前马后奔走效劳的事情。
“子微也太贪心了点。一口吃尽这么个大胖子,也不怕撑着了。”皇太后听闻了这个消息,便这样淡淡地说了一句,言语中隐隐有责怪的意味。
宛初却听她虽然有些不满,却还是亲昵地叫了他的字,便知太后必定不是真生气,便按客套的话说道:“福王爷不过是想为我大宁多做些事情罢了。圣上有这么一个好帮手,也是圣上的福气。这也是天下苍生的福气。”
于是一笑而过。
离开长乐宫的时候,正碰上凌贤妃和梅婕妤来给皇太后请安。
梅婕妤便是丹珠。
宛初匆匆瞥了她一眼。丹珠穿了一件樱粉色银丝团团湖碧蓝藤花丝绣裙,腰上松松地系了条妆花璎珞云绸的腰带,垂落裙边的部分上还缀了几只梅花银铃,走一步便碎碎地响。头上戴的银錾红宝石梅花花簪、手上的和田白玉搓金镯和点翠千层梅花护甲,样样都是御库里的珍品。
皇帝的确很宠她。只不过,宠的不是她这个人,而是她身上的影子。
宛初在心中嗤笑。一个影子而已,就已经宠到了这个地步;如果真是那个人的话,还不宠到了天上去?就连皇后的凤座,恐怕也是会毫不犹豫地捧到她的石榴裙下的吧?
看来,当初设计将那人送到楼楼,是个正确的选择。
丹珠似乎有些局促,不知是因为方才受了凌颖的脸色,还是因为遇上了旧主人而感到不安。
凌颖用极为玩味的眼神扫了宛初一眼,惹得她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反感。
嘴上便吐出了一串不饶人的讥诮:“哟,妹妹怎么这回子才来?太后娘娘可都等了好半天了呢!莫不是昨儿夜里抱着冷被子等了一晚,睡不够了,今天早上要补觉?这可不太好啊。”
凌颖巧笑道:“妹妹怎么会这么失礼数呢?要说不太好,姐姐可不是还忘了个人?”她冷冷地瞥一眼站在旁边的丹珠,“梅婕妤,见到淑妃娘娘还不行礼,是从前礼数没学好还是怎的?从前跟着主子的时候,主子没教好吗?虽然不必像宫女一样行大礼,可你别以为做了宫妃就可以忘了规矩。皇上宠你,是看你狐媚漂亮,别给你三分颜色你就开染坊,蹬鼻子上脸!”句句不忘提醒丹珠从前的奴婢身份,语气尖酸。
丹珠的脸色腾地白了。
凌颖说完,又掩面而笑,说:“瞧我,说你不懂礼数,可不是在淑妃姐姐面前失礼了?本宫倒忘了,你旧主子还在面前呢!姐姐不会怪妹妹一时失言吧?”
宛初的脸上也好看不到哪里去。她冷笑一声,道:“贤妃妹妹,你还指望着什么时候在圣上面前失言也能当作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吗?”
“圣上仁德,心胸自然是一些人要宽广。”凌颖娇笑着,毫不示弱地反击。
“那就望妹妹好自为之了。今时可不同往日。”这话是在提醒凌颖,她已不复昔日得宠的事实。中秋之后,皇帝连着一月翻了丹珠的牌子,凌颖这个贤妃失宠已经是人所皆知的事情。
凌颖当场便气结了。
宛初嘴角扬起一抹微笑,正要往外走去,却听得凌颖说:“慢着。”
她转回身来,问:“妹妹还有什么事情么?本宫还急着回去呢。妹妹知道,德妃姐姐身子弱,这宫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还等着本宫去处理呢!”
“姐姐打算就这么算了?”她指指丹珠,“还是说,姐姐念着昔日主仆情分,不忍心责怪她?这可不行哪!姐姐也说了,姐姐代掌凤印,可不能徇私。姐姐若是忙过了头没时间管教,妹妹我不介意替姐姐教教这丫头规矩。”
丹珠怒目而视,整个人却在颤抖。宛初斜睨她一眼,道:“妹妹这话,说得可忒不在理了些。”她嘴角弯起,露出一抹似有若无的微笑来,“原来妹妹也知道,凤印现而今在本宫的手里,管教宫妃的事情,就不劳妹妹逾越费心了。本宫自当不负太后娘娘和省上的重托。”她翩然走过凌颖的身边,正要擦肩而过的时候,又停住了脚步,一手搭在凌颖的肩上,尖利华贵的假指甲似乎要划破那薄薄的衣料。
“给妹妹一个忠告:天凉了,还是注意点自己身子的好,毕竟妹妹要是病了,还不知有谁会去看呢!天可怜见的,圣上如今可还一门心思都在梅婕妤上呢!”
看着凌颖那时红时白的脸色,宛初满意地放开了她,最后看了一眼丹珠,然后袅袅娜娜地移着莲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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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初从午睡中醒过来不久,便有人来报桃夭宫梅婕妤前来求见。
宛初眯了眯眼。这一个月的宫妃,她倒也不是白当的么?那个丫头也学会了察言观色了啊。
“要请她回去吗?”青蓝见状便问。
宛初摆摆手,“请她到偏殿好了。”
让她回去做什么?
等到宛初换好衣服出现在偏殿的时候,丹珠已经在那里等了很久了。
她一脸不安地坐在椅子上,双手以一种极为不自然的姿势绞在一起。手上的丝帕已经全捏皱了,她本人却似乎毫无自觉。宛初仔细地看了看她。她的脸圆润了些,从前那种少女的青涩已经褪去,脸上呈现出一种新嫁娘特有的好看的红晕。
宛初扶着青蓝的手雍容地在主座上坐下,拿起侍女们刚刚奉上的茶,轻轻吹开飘满盏的茶沫,优雅地抿了一口。
“主……淑妃娘娘。”丹珠怯怯地站了起来行礼,“给淑妃娘娘请安。”
“起来吧。”宛初微笑道,“怎么了?坐,别那么拘束。”
“诺。”丹珠看着宛初身后的青蓝,心中百味杂陈。
“说起来,咱们两个也好久不见了吧?今儿咱们姐妹俩得好好说说话才是。前些日子妹妹升位的金册还是本宫给盖的印呢!可惜后来忙糊涂了,还没来得及给妹妹道声‘恭喜’。今儿,就算是补上。妹妹不嫌迟吧?来,本宫以茶代酒,这一杯敬你。”说着,宛初便举起了手中的茶盏。
“淑妃娘娘!”丹珠慌忙地再次站了起来,不知该做什么才好。青蓝朝丹珠旁边的几案伮了伮嘴,丹珠才反应过来,伸手便要去拿茶盏,却在拿起来的时候手一抖,一盏茶摔在了地上,滚烫的茶水连同茶盏的碎瓷片一道四溅开来。
“呀!”四周的侍女惊叫起来,听声音很是慌乱,却在青蓝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收拾起来。
宛初让丹珠到里屋换了一件衣服。待丹珠重新出来时,宛初便适时表示了自己的关心。
“妹妹还好吗?都是本宫的不是,让妹妹受惊了。青蓝啊,吩咐下去,让小厨房给梅婕妤做一份参汤压压惊。”
丹珠连忙道:“是我笨手笨脚。”
“别,可不干你的事,是丫头们不会做事罢了。”宛初含笑道,“不过,怎么,这都一个月了,还是不习惯应该怎么说话吗?本宫记得,有派嬷嬷去给你重新教习礼仪的吧?还是说妹妹没认真学?这可不行哟!”
听见这带着软刺的话,丹珠愣了一下,低下头去:“臣妾失礼了。”
“这才对嘛!”宛初走上前去,拉着丹珠在一旁坐下,“妹妹若是在汉广宫这里受了伤,本宫可不知道这该怎么办才好呢!你看,圣上就该是头一个要来兴师问罪的。妹妹可千万记得保护好自己。”
丹珠一瞬又想起凌贤妃早上也说过类似的话,不由得尴尬起来。
宛初轻轻拍着丹珠的手,“本宫不会害你,可这宫里头毕竟还是暗箭难防,你都知道的,也见过不少。桃夭宫比不得汉广宫,万事都要靠你自己。如今你风头这么盛,早就成了许多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后宫里能够对你造成威胁的人可以从月华门排到隆宗门去。饮食穿衣什么的都要小心。”
这话说得诚恳,仔细想想却也不过是劝告丹珠不要指望能在脱离汉广宫保护以后安然无恙。然而丹珠并没有想那么多,只是觉得主仆一场,终究还是有些情分,便不由得红了眼眶。
她的反应在意料之中。这么些年了,对这么个简单的丫头的性情也了解得够了,否则,自己也不敢贸然下这么一步棋,毕竟弄不好便会亲手养出一头狼犊子反咬自己一口。
不,如果是丹珠的话,不会这么做——至少她不会让她这么做。
她有绝对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