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黛玉面前,他不知不觉放低了身份,连“本王”的自称都忘了,径直以“我”代之。
黛玉略想了一想,摇头道:“还是罢了,一来,我不愿再用贾家人,二来,我被困在这里数年,如今有机会出去,我想一步一步,自己走出去。”
水溶微笑,颔首道:“既如此,我与李世兄陪姑娘走出去吧。”
一行人步出贾家大门时,已近酉时,黛玉心绪纷乱,忍不住回过头,朝后望了一下。
整个贾家,除了与探春、惜春的姊妹情之外,她并无丝毫留恋。
只因从六岁开始,她生活的圈子,就被限制在贾家这一方小天地里。孑然一身、寄人篱下的日子,缺少的是温情真心,不少的,是冷言、嘲讽、委屈和算计。尤其是这一年来,境遇坎坷艰难,内中的无奈与苦涩,艰辛和委屈,除了身临其境的自己之外,没有人能够真正体会到。
为了自己的私心,府里的人勾心斗角,算计着别人,同时也被别人算计。
庆幸的是,自己终于走出了这里,从今以后,也许前路迷茫,也许际遇坎坷,但是,从今以后,自己是自由的,海阔天空,难道还寻不到一个容身之所吗?
何况,自己并不孤单,身边好歹还有两个丫鬟、一个嬷嬷相伴。数年的磨砺,已经将主仆之情,慢慢化作亲情,在黛玉心中,她们占据着重要的位置。
更让黛玉欣慰的,是素不相识的水溶和李明佑,能为自己做到这一步,令自己的命运,有了彻底转变。
这般想着,黛玉唇角不自觉漫出一抹笑容,想要开口说话,却有一抹眩晕感涌了上来。
耳边传来众人的惊呼声,黛玉却是无力应答,无声无息往雪雁身上倒去。
水溶看着双眼紧闭的黛玉,目光含着怜惜,突然在瞬间明白了她的心情。
大悲大喜,柔肠百转,终脱束缚,尘埃落定,这一日的际遇,实在太离奇,一般人都抵受不住,何况黛玉身子素来娇弱,能熬到这一刻,已经算是极不容易了。
他在心头长叹,让这女孩歇息一下也好,前尘如梦尽皆远去,等她醒来,便是新生。
黛玉仿佛堕入无边的迷梦中,恍惚中,仿佛还是在贾家的屋苑深墙里,府中下人冷言冷语、无情相对,薛宝钗似笑非笑、口蜜腹剑,二太太面善心恶、翻脸无情,外祖母面色冷峻、凉薄若斯……一个又一个的人影,如走马灯般浮现在眼前。
黛玉只觉得十分难受,冤屈与愤恨如困兽一般左冲右突,令她的心仿佛要裂开一般,疼得她大声惊呼不止。
有仓促的脚步声在耳边响起,黛玉吃力睁开眼,瞥见雪雁、春纤焦急关切的面容,才稍稍安心,哑着声音道:“我没事。”
雪雁轻轻颔首,张嘴正要说话,却有声音从门外传来,温雅中带着深深的焦急和关切:“林姑娘怎么了?”
黛玉不由一怔,柔肠转了一转,过了半日方才忆起,这是北静王水溶的声音。
雪雁见黛玉初醒,脸上泪痕犹在,神色迷茫,忙代答道:“多谢王爷关心,姑娘大约是做了噩梦,如今醒来,已经无碍了。”
遥遥听见水溶叹了一口气,似乎放下了无限心事一般,旋即听到他温声道:“林姑娘无碍,本王就放心了,攸关姑娘闺誉,本王不便进来,林姑娘就靠你们照看了。”顿了一顿,接着又道:“林姑娘既醒了,若是想吃什么想要什么,只管开口就是,不必跟本王客气。”
这一刻,他再不是朝堂上侃侃而谈的年轻贤王,温柔款款之处,令人为之侧目。
黛玉更是惊讶,眼神定了定,周遭的一切都给晃晃悠悠,看起来甚是陌生。
只见四周窗帷低垂,陈设简单清雅,雅静之处,竟与潇湘馆一般无二。
似乎已经是清晨时分,晨光熹微,水溶的身影落在窗上,俊朗挺拔,似玉树临风一般。
黛玉蹙眉,蓦然忆起前事,咬着唇道:“多谢王爷。”
水溶闻言,声音中透出欢喜,更带着体贴和关切:“姑娘不必客气,姑娘初醒,应该好好歇息,本王就不打扰了。”言罢,却是笑了一下,转身去了。
雪雁拿了帕子,斜坐在床边给黛玉拭泪,怜惜道:“姑娘连做梦也流泪,真真让奴婢心痛。”
春纤亦叹了一声,倒了一盏清水过来,伺候黛玉喝了两口,劝慰道:“好在如今已经离了那吃人的地方,姑娘只管养好自己的身体,不必再为前事伤心。”勾了勾唇角,旋即又道:“姑娘饿了吧?外面有丫鬟姐姐炖了燕窝粥,奴婢马上端进来,姑娘多喝一些。”
在雪雁、春纤的伺候下,黛玉用了些燕窝,养了会子神,方才略微恢复精神,抬首四下张望,声音疑惑:“这是什么地方?为何北王爷会在这里?”
雪雁忙道:“姑娘别急,且听奴婢慢慢解释。”吸了一口气,接着道:“昨天姑娘在贾家门口昏倒,北王爷、平王世子都很着急,争着要将姑娘带回府休养。后来北王爷说,平王世子素有风流之名,姑娘若是去了东平王府,不知情的人必定会说些流言风语,影响姑娘声誉,因此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他带走姑娘。世子听了这番话,说了一声为林姑娘着想,甘愿退让,因此嘱咐北王爷细心照看姑娘,允了北王爷的提议。”
春纤起身走到窗下,开了窗户透气,接口道:“当时姑娘昏倒,事出突然,我与雪雁姐姐都不知所措,只能依从北王爷的意思,还请姑娘不要见怪。”
黛玉微笑摇头:“你与雪雁,都是一心为我着想,我岂会见怪?”顿了一顿,微微蹙眉道:“如此说来,这里是北王府了?”
雪雁颔首,答道:“北王爷说,他虽有不少别院,但若是去了那里,只怕会影响姑娘声誉,因此径直带我们进了北王府,将我们安顿了。如今我们身在北王府郡主的住处,虽是偏院,但收拾得很齐整清雅,倒是个不错的地方。”抬手给黛玉掩了掩被子,接着又道:“一到这里,王爷就命人请了大夫,又叫了几个丫鬟在外面候命,甚是殷勤,直到深夜才走。今儿个上罢早朝,立刻就过来了,一直站在外面,说是要等姑娘醒转,才能够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