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到大坟滩放牛
小家良人虽小，可是走起路来很快。五里路才一顿饭功夫就到了。来到余家庄外公家马头墙大屋，叫开钉着冒钉包着铁皮的黑色栎树大门，见外公正在长工间外明堂上忙着什么，他叫声外公，就怯怯地走进去。
“姆，怎么是你？”外公皱着眉头，惊讶地望着站在他面前又瘐又小看去才六七岁的小家良，疑惑地问：“你会看牛吗？”
“我会看的。”小家良仰着头望着高高的微弯着腰穿着一身破布衫裤的外公坚定地回答。外公虽然家财万贯，却总是穿着破衣烂衫，像个穷要饭的。
“嗯，就去试试看吧。”外公立即放下手中的活，接过他手上的换身布衫裤往吃饭间的一条长凳上一放，顺手从角落里检条竹梢棒给他。就带着小家良到屋外去。连进屋歇都不让歇一歇。
“牛上午是还没吃过呢，你先去看它一会，再回来吃饭。”
虽然太阳已经快晒到头顶了，已是吃中饭时间了，他在家早晨和弟妹们吃了碗过夜稀粥汤，又加奔了五里路，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了，想着中午在外公家有饱饭吃了，可是现在外公却还叫他去看牛。虽然心里有想法，但他还是听话地跟着外公走出去了。
外公带着他来到村边桩着好几头牛的大樟树下，指着站在那里一头又高又瘦、上腿和肚子下结着许多干牛屎的老黄牛说：
“喏，那头就是，你先拉它去看它一回吧。”
“嗳。”小家良应了一声，就怯怯地走到它面前的桩牛石上去解牛绳。他一边走一边害怕地望着它。外公对他说你大着胆子走过去好了，它不会顶你的。
家良还是很害怕地慢慢的走上去。那老黄牛抬起头瞪着呆滞的眼睛大鼻孔呼着粗气，企求地望着他这个陌生的小孩子，不但没对他有点恶意，大概它也饿了似乎正希望他牵着它到田野坂去吃草呢。
于是小家良解开绳子，拉着老实的老黄牛，根据外公指点的地方，在村前大路边，坟滩旁，牵着它让它在草皮子上啃了一会。看着人家田头人都回来吃饭了，他也把老牛牵回来，依旧桩在大樟树下，回家来吃昼饭。
终于好吃昼饭了，外公在长工间的饭桌上，提起破食罩，放到一旁水缸盖上，从吊钩上摘下一只带盖的饭篮也放在水缸盖上，外公说，饭在饭篮里，你自已去盛吧。家良摘开饭篮盖见是长工吃剩的冷饭块。冷饭就冷饭吧，也比喝粥汤好啊，家良高兴地想。
家良见桌上摆着几碗嗅咸菜、芋艿茎、霉头鱼等长工和忙工吃剩的剩吓饭，还有一点咸菜汤。也觉得蛮好了。外公自已是从来不和长工一起吃饭的。他要到账房间去吃白糖拌糯米粥。
这时长工和忙工们已经吃过饭了，没有别的人吃饭，只他一个人吃。家良拿了只蓝花粗碗在饭篮里盛了满满一碗冷饭，就站在桌边慌馋地大口大口地吞咽起来，塞得喉咙咕咕的响，吞两三口饭块才过一口吓饭。一眨眼就吃了三大碗，把个小肚子撑得鼓鼓的。他望着饭篮里还有很多冷饭，不禁想起在家里吃粥喝汤的妈妈和弟弟妹妹们，要是家里妈妈和弟弟妹妹也都能到外公家来吃饭有多好啊！可是不能，外公决不让他们来吃的，自已给他当看牛娃才给他一口饭吃。没给他干活出力，既使正月里来吃他一顿都冷淡淡眼白白的呢。他只能心里叹息外公的小气。希望自已能快快长大，也像爸爸那样能替人做长工打忙工，赚来工钿给妈妈去籴很多很多的米，能使妈妈和弟弟妹妹都吃饱饭。
吃好中饭戴着小草帽拿了赶牛的竹梢子又去看牛。直看到天煞暗了才回来。可是牛肚子还没完全看饱，外公还不满意，说以后牛肚皮一定要看到与最后一格肋骨平才行，可是他放了老半天，老黄牛的后肋骨和尾骨的三角形的肚皮上还是凹得深深的，说明老牛才吃了半肚。这老牛的肚子简直像个无底洞。什么时候能让它吃饱呵！当天也来不及割夜草。外公说今晚就算了，以后每天得给牛割夜草晚上喂给牛吃，牛不吃夜草第二天它就没有力气干活。
外公还嘱咐他以后晚上回来，把牛先桩在牛栏外的稻场地上，等夜饭吃好垫好牛栏草，才能把牛牵进牛栏里去。小家良都嗳嗳地答应着。
小家良吃好夜饭洗好脚，天早已墨漆大黑了。在当时农村，没有电影电视看，一般农家夜饭吃好，讲一会闲话就休息睡觉了。外公和这么幼小的小外甥也没有共同语言，没有什么闲话好讲，外公指着吃饭间后面放置农具和乱七八糟东西的暗间对家良说：
“喏，你夜里就到那间房子那张搁铺床上去睡吧。”
家良寻着自已摆在长橙上的小裤叉和一双破拖鞋，去河埠头洗了澡洗了脚，拖上破拖鞋回屋里，然后提着一盏外公给他的用小瓶子做的小火油灯，照进暗间去。暗间里里面摆满了箩簟、风箱、白篮等农具，小火油灯一照，屋子里黑影幢幢，犹如鬼影在移动，叫人恐怖不已。在这些摆满乱七八糟东西的屋子里，在窗槛下，有一张挂着黑不溜秋的破蚊帐的和用破门板搁起来的单人床。家良揭开破蚊帐一看，床里又黑又闷，还有一股灰尘嗅。外公给他讲，要小便时眠床底下有尿壶，睡下后把灯吹熄。他就就走了。
他把小火灯放在事先倒覆在地上的箩底上，掀开布顶累布顶的花夏布破文帐，就钻进床去。见床上铺着一张破草席子和一个油泥泥的破枕头，看来那是原来别的长工睡过的。大概现在的长工是当地人，他们干了活晚上回去了，这床就让小家良来睡了。
小家良从小到大还从没有离开过妈妈，他家里虽贫穷，但却天天夜里和妈妈弟妹热热闹闹睡在一个房间里的。今晚一个人睡在这里又闷又黑，想起妈妈想起弟妹们来，他又害怕又难过地哭了起来。哭了一会就睡了。睡下后听见老鼠在屋里和床下窜来窜去吱吱地叫，爬在风箱上叮咚响，如有人在活动，小家良吓得连哭都不敢哭了。半夜里尿急了，掀开帐子跳下床来从眠床底下摸出尿壶小便，见那黑影幢幢犹如无数鬼影在活动，吓得他连眼都不敢睁了，拉完尿赶快跳进床放下帐子把眼睛闭得紧紧的就睡下。
第二天天没亮，外公就来门外大声地叫，叫他去拉牛洗牛，开始干活啦。
干了几天之后，小家良深深感到来这里看牛要比原来想象的苦得多，妈妈来时担心他吃不销不是没有道理的。这样辛苦忙碌的生活实在不是他这样年纪所能承受的。
一清早起来，家良就得到牛栏里把牛牵出来，牵到河滩里用扫帚把睡在牛栏里一夜粘得满身是牛屎的脏牛洗刷干净。把牛拉回来桩好后，再回到牛栏里去垫牛栏草，然后再打扫院子门口和走廊。做完这些事情以后才能吃早饭。
早饭吃好后就拉了牛去看牛，把牛看饱。外公给他再三强调：牛肚子一定吃得与牛肋平，才算吃饱。如果没看饱就不许回来吃饭。吃好中午饭，那当夏六月天的中午正是最热的时候，人们包括长工忙工们都让休息一会，可是外公却叫他去割夜草。外公见他背着大草篮，见篮底拖在地上，于是先给他一只较小的破竹篮：“你从来没割过草吧，学着试试看，这么小的篮子，你要多割几篮。”小家良嗳嗳地应着。起初家良一点也不会割，他只会像在家割柴那样，拉一撮割一下，拉一撮割一下，等到他一撮一撮地把草割到一小篮，都快到点心时了。只好割一篮算数。于是就去放牛。放牛也不容易，上面讲了外公一定叫把老黄牛的肚皮吃到肋骨平才行。可是这头老黄牛又高又大，它啃草皮子又是慢吞吞的，要让它啃饱可不容易，要牵它到草好的地方，让它整整地啃一下午，才能使它的肚皮略略平起来。但在附近的田角田边，大路两旁和太坟滩上的短短的草根，已经叫村里的牛羊都啃过又啃的啃光了，那里能啃得饱？看了老半天肋骨旁边那个三角形的深深的牛肚还没凸起一半。外公看了还是不满意。说：明天你还得再看饱一些把牛的肚皮吃得肋骨平了才能回来吃饭。小家良望着那牛肚上的三角形牛肚子，实在担心明天怎么才能把这头无底洞似的老黄牛的肚子填饱呢？到什么地方去放才能让牛吃饱。
愁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吃过饭，他又把老黄牛拉了出去，他又老老实实地亲靠着牛头把牛绳拉得短短的，在村前的大路边牵着牛让牛在地边啃着老草根株吃。邻居的一个给自己放牛的比他大二三岁的叫阿三的孩子看见了对他说：“喂，你是倭老板家的看牛娃？你老让牛在这里大路边啃，什么时候能啃饱呀？来，你跟我去，到大坟滩去，那里的草好。小家良看他不是骗他的样子，他就牵着牛跟他去了。
后来他才知道，阿三放的是自己的家的牛。他家种着十几亩田，是户中农人家，父亲自己劳动，农忙时雇几工忙工，这牛就叫他来管了。他已经放了三年牛。
他们一前一后来到一个离村庄很远的河对岸的大坟滩上，那大坟滩有几十亩田大，有老坟新坟馒头坟，走进去家良感到好害怕，见一些破坟里还能见到死人骨头和骷髅头，但是因为冷落和害怕的地方，少有人来这里放牧，坟岙里的草就长得比别地方好一些。而且是硬硬的短茅草，那小伙伴看的是一头皮毛光滑的只有六牙的年轻黄牛，很喜欢吃这种坟头草。居据说它是刚从山里买来的。自然小家良的那头老黄牛更喜欢吃了。看两头牛在坟滩上吃得欢，阿三对他说，你把牛放着，把牛绳放到在它的背上，让它自己去坟滩上自由自在地吃好了，我们找个坟头玩去，一会它就能吃饱了。
家良就照着他的样子，不大放心地把牛绳放在牛背上，让老黄牛自己去坟滩上吃它自己喜欢的草。他的新伙伴叫他一起到一个坟影下弈石子棋玩。他们玩了一会看两头牛在大坟滩上自由自在地吃得很好，等太阳快升到头顶上时，他们去看看牛肚子，阿三的新黄牛吃得差不多了。但是家良的老黄牛肋骨还是没有平，因为坟滩上的草有的地方长得高有的地方草长的也不怎么好。再说是两头牛在这儿一起吃，它们走来走去，有时像人一样也闲逛着玩起来，反而都不能安心地啃草吃。于是他对阿三说：“阿三，你的牛吃得差不多了，还是你先回去吧，我的牛肚子还没有吃饱，我再看一会去。”
“这么晏了你不去吃昼饭不饿？”
家良说“牛没看饱，外公也不会给我饭吃的，肚子饿也没有办法呀。”
阿三听了说，“那我也等一会去，和你一起去。肚子饿我们想点办法。”说着不知他转到那里去了。
一会阿三又来了，还用一个瓦盆装来一盆烧得黑乎乎的毛豆，“家良，你肚子饿了先吃点毛豆吧。”
“啊，啊，这毛豆是从那里弄来的？”
“我家地里拔来，我在焦泥堆烤的。”
“这怎么行，叫你爸知道了不被你爸骂？”
“没有关系，我爸不会骂的。”
家良实在饿了也不说什么了，就抓起黑乎乎的毛豆吃起来，虽然还半生不熟的，但饥饿的时候吃着它却还是感到很香很好吃。吃了几颗毛豆肚子就感到不大饿了。他十分感谢阿三。
等正中午了他们才把牛赶回家去吃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