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浪漫爱情与裸体艺术
中世纪欧洲妓院功能单一的“卖肉”特质,实际上强化了灵与肉的分离,并且在世俗社会的希腊罗马传统与基督教的禁欲主义原则之间找到了融会点——一个好基督徒尽可以谨身事奉上帝,虔敬清修;也可以偶然去一次妓院,把蓄积已久的性欲,在代罪羔羊妓女的身上予以释放。由此产生的罪孽自然让妓女去兜着。这种教会与民间两方面都认可的普遍生活模式,却意想不到地孕育出一朵极富人道精神的文明之花——浪漫爱情。
从很早以前开始,凯尔特人中间就流传着关于特里斯丹和绮瑟的传说。12世纪时法国诗人贝鲁尔和托马斯据此写成了有名的诗篇《特里斯丹与绮瑟》。这个哀婉动人的故事讲述的是:一个勇敢英俊的青年骑士、国王玛克的侄子特里斯丹,航海去邻国为他的叔父迎接新娘——金发公主绮瑟。在海上归途中,特里斯丹跟金发公主绮瑟之间却产生了强烈的爱情。但特里斯丹不得不将绮瑟送给叔父完婚。结果玛克发现了侄子与自己的新娘有私情,怒而驱逐了这对恋人。特里斯丹和绮瑟逃往荒林中,国王又后悔了,饶恕了新娘,但不肯原谅侄子。特里斯丹不得已,只好远走他乡。在外面,他和一个也叫绮瑟的女子结了婚。这位绮瑟因为有一双洁白的手,所以叫白手绮瑟。有一次,特里斯丹被毒剑刺伤,命在旦夕。他知道只有金发绮瑟能够救他,于是派人航海前去向她求救。船出发前,他们约定:如果接到了金发绮瑟,回来时就挂白帆进港;否则挂黑帆进港。可是,当白手绮瑟看见挂着白帆的船进港时,由于妒忌,她跑到特里斯丹的病榻前报告说,船是挂的黑帆。等到金发绮瑟赶到特里斯丹床前时,他已绝望而死。悲痛不已的金发绮瑟旋即死在特里斯丹的身边……
这就是“比生死还强烈的爱情”——骑士之爱。但骑士之爱的蔚为风气,却得力于当时欧洲最有名望的法国贵族普瓦迭伯爵兼阿基坦公爵吉尔昂(Guilhem,1071~1127)。也许是需要在宗教导师面前有一套为通奸行为辩解的理论,吉尔昂不仅公开宣扬,并且使宫中的女性都相信了他的哲学思辨:爱情是人格的升华;婚姻是必须信守的契约。爱情存在于婚姻以外,不受婚姻约束;爱情也不一定要导致结婚。
如果吉尔昂的浪漫爱情论仅仅是婚外性行为的“升华”,那么教会是绝对不会与之妥协的。于是浪漫爱情自己作了进一步调整与修正:它虽然脱离婚姻独立了,但并不跟直接的性交相结合。12世纪的法国诗人昂德勒斯·卡佩兰努斯描述了经过修正的浪漫爱情——
(情人们)做得太大胆了。他们接吻、拥抱,互相温柔地抚摸对方的裸体。但他们略去了最终的快乐和安慰,因为对于纯洁相爱的情人来说,那最后一步是不允许的。
(《宫廷爱情的艺术》)
一种不发展为婚姻、也不发生性交的爱情,必然会与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结伴而行。热情的法国人花了几十年时间创作的抒情长诗《玫瑰传奇》,就充分表达了这种爱情的神秘、虚幻以及自虐倾向,而且已经预示了性最终要冲决禁忌。这部长篇叙事诗第一部写于13世纪20年代,共四千三百多行,作者是教士吉约姆·德·洛里斯。诗中以隐喻的手法讲述了“情人”对“玫瑰”的苦苦追求,然而一直不能接近玫瑰。至此为止,还是骑士贵族的“典雅故事”。第二部分的作者是平民诗人让·克洛皮内尔,写于13世纪60年代,共一万七千多行。这位平民诗人没有贵族骑士那种坚忍卓绝的自虐精神,他让“情人”使尽手段,最后终于得到了玫瑰。
浪漫爱情发展到《玫瑰传奇》阶段,已产生了钻石般引人注目的思想之光:作为恋爱对象的女人,不仅拥有了灵魂,而且在骑士们的心中成为女神、玫瑰,值得崇拜、值得对她们像仆人般为之服役甚至牺牲生命!这时候谁还敢对手握利剑的骑士们说,女人是专门勾引男人犯罪的女巫?正是这种不含婚姻契约因素、不以性交为目的、充满了对女性的情爱、母爱和虔诚的崇拜之情的梦幻式爱情,为人类文明注入了最美好的菁华。最奇妙的是,正是在这个敏感的性领域内,古希腊罗马的浪漫传统与13世纪的基督教文明之间找到了暗合点……
浪漫爱情在德国,则被打上了明显的皇家徽记。德皇腓特烈二世的身边长年聚集着大批宫廷诗人,他们创作的宫廷爱情故事传遍了中欧和东欧,成为德国13世纪文学的一个亮点。但把浪漫爱情演绎得最为充分的诗人,却产生在意大利,且在演绎中赋予了新的内涵。
但丁(1265~1321),这个时代的标志性人物,是一位多情而又忧郁的诗人。他用毕生的热情苦恋着一位名叫贝雅特里齐的女子,但丁的不朽诗篇《新生》,就是奉献给这位恋人的。而在他那震动了世界的诗篇《神曲》中,贝雅特里齐是始终庇护着他的女神,除了嘱咐维吉尔带领他走过了地狱和炼狱外,又亲自牵着他的手走上天国。而实际上,但丁跟贝雅特里齐没有任何瓜葛,从他九岁时初遇贝雅特里齐,到死为止也只在成年后有过一次偶然的街头相遇。但贝雅特里齐却成为但丁魂牵梦萦的偶像,成为他精神世界中美的极致。这样的美是决不可能跟性交相联系的,连想一想都是亵渎。所以在整个13世纪中,但丁是最为空灵的浪漫主义爱情歌手。进入14世纪时,意大利产生了另外两位声名盖世的诗人——彼特拉克与薄伽丘。
彼特拉克(1304~1374)是佛罗伦萨一位公证人的儿子,那位公证人跟但丁一样关心政治并跟但丁一起被当局流放。彼特拉克幼年随父去法国普罗旺斯生活了多年,回到意大利后当过神甫,最后投入了文学创作。他不像但丁那样梦幻。他的法国情人劳拉是现实生活中的爱侣,与他相处时已经嫁人。说起来这应当算是婚外恋情,尽管彼特拉克声明过,“我是凡人,我只要求凡人的幸福”,但他终究没有走到冲决婚姻藩篱达于性爱的地步。他献给劳拉的优美的抒情诗《歌集》,可说是最高成就的十四行诗。劳拉不幸在四十四岁时离开了人间。此后的彼特拉克,便以歌唱他的劳拉作为余生的全部意义了。许多读过彼特拉克感人诗歌的读者,都忍不住想一睹劳拉的芳容,但据曾经看到过劳拉的人说,这位恋人的容貌简直令人不敢恭维。可见,彼特拉克歌咏的浪漫爱情,仍具有明显的虚拟成分,好在他已经不再具有排斥性的含义了。
薄伽丘(1313~1375)是佛罗伦萨一位商人的私生子。这位伟大的人文主义先驱,是以他对现实的关注和浓郁的平民精神著称于诗坛的。他的爱情也居于现实世界,并且追求回报。所以在他极有影响力的《十日谈》中,出现了许多一望而知来自生活本身的美丽故事。在这些故事中,他谴责禁欲主义,歌唱男欢女爱,摒弃了一切梦幻与虚饰,对教会和贵族都表现了特立独行的倨傲态度。据说,传奇《菲亚美达的哀歌》中的“女一号”菲亚美达,正是与他同居的情人。
继薄伽丘之后,浪漫主义爱情日渐成为现实世界的审美对象,继而,成为不以婚姻为先决条件的自由意志的表达。爱情最终为男人和女人构造了一个平等、自由、幸福的世界。不能不说,这是在欧洲黑暗的中世纪里,在禁欲主义泥沼中出乎意料地绽放的新荷!
禁欲主义遭遇的强劲反弹还表现在文学领域中的色情作品,以及艺术领域内希腊罗马的裸体精神。文学的性描写,在薄伽丘的《十日谈》中已经大量地出现,且非常直露。而堪称色情的作品,也在此后恰逢机会地大量涌现。这些作品中令人印象最深的是出版于1536年的《谈论》,作者是在阿雷佐出生的阿雷蒂诺(Aretino,1492~1556)。阿雷蒂诺早年学过绘画,后来在罗马为教皇利奥十世服务,1523年因为写作淫秽的十四行诗而被迫离开罗马。此公由于文笔犀利,欧洲君主争相雇用他来作文以打击对手,因而时人称其为“抽打王公的鞭子”。他一生大半出入于宫廷,生活奢侈,有着非常丰富的性经历,熟悉贵族男女的习性,也深谙高级妓女的隐私。《谈论》是以聊天的方式来述评妓女的职业与她们的卖淫生活。其中有大量非常露骨的性描写,整部作品与差不多同期在中国出现的《金瓶梅》类似,而性描写则有过之。这部作品后来成了许多艺术家的创作题材,如以雕塑、绘画来表现阿雷蒂诺描述的性交姿态。
教会当时之所以能容忍这类作品,是因为实际上已经禁不胜禁。况且,民间的口头创作,淫秽程度甚至远过于这种书面表达。教会因而放弃愚民政策,采取了“正面引导”的做法:由教会来告诉它的信徒,什么才是正确的性交态度和性交方式——因为,“上帝不羞于创造的,我们也就不羞于讲述”。这才出现了在广大落后地区,甚至小城镇中,基层教士往往肩负着指导居民性交的职责;也才会把男上位的性交体位作为规范带到世界的许多地区,被当地土著戏称为“传教士式的性交”。
至于在艺术领域内,由于诉诸视觉的裸体太直观了,教会对此尽可能地施予了影响。结果是,文艺复兴辉煌的裸体艺术中,小心地避免了直接表现性交、暴露生殖器的处理手法,看上去柔化了希腊罗马的豪放风格,更趋向尚文、尚雅。在处理强奸题材如《罗西菩的女儿被强奸》《罗马人强奸萨宾少女》之类作品时,都没有正面表现强奸,只是着力渲染了贲张的热血和有力的肉感。中国人在引进上述作品时,竟然连名字都不敢直译,而未经作者同意就改为《罗西菩的女儿被劫》《罗马人劫掠萨宾少女》……
基督教文明与希腊罗马传统在文艺复兴时期的短暂会合,为思想界留下了不尽的话题。但禁欲主义的肆虐并未就此止息,西方世界还将继续为此而付出沉重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