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赤手空拳杀过吊睛白额的虎,却心甘情愿败给这只孤苦伶仃的狐。
【一】
朝歌城外,有一车辇被众人拥簇着徐徐前进,过路的殷人都能清楚窥见辇上那张绝世的脸与那身华丽鲜红的嫁衣,那女子顾盼间超凡脱尘的气韵更是令他们屏气凝神驻足翘首。
车辇离城门越来越近,女子的眉眼却掠过几丝幽怨,不过她很快便意识到自己失了态,忙把嘴角微微上扬,算作一笑,也正是因为这摄魂摄魄的一笑,整个朝歌城都知道一个叫妲己的人来了。妲己日夜兼程地赶路,赶着在那个最后的期限到来之前,拿自己的青春去参与一个男人的暮年。
妲己听过很多有关这个男人(帝辛)的故事,知道他在很小的时候便能扶梁换柱倒曳九牛,也知道他在她这般大的时候便已驰骋沙场百战百胜。
她有位身为部落酋长的父亲,她父亲总想尽办法希望关注到帝辛的一举一动,且会第一时间把得到的信息分享给族人,私下里,他还会用帝辛的才力去说教她的兄长,她每每听到帝辛的故事便会手舞足蹈刨根问底。她那时要是再大点儿,便会明白父亲讲帝辛的故事,不是为了让人去崇拜敬畏他。
后来,她终于长大明事,猛然间发现,父亲兄长乃至族人对帝辛这位天下共主都是不忠诚的,不是那种蓄意谋划的不忠,是出于本能的不顺从。帝辛像一头永远喂不饱欲望的雄狮,攻城略地无休无止。
可她父亲那样骄傲努力的人怎甘心受制于人,他父亲选择反抗。
然而在帝辛面前,不甘心和反抗只能令有苏部落输得曲折与更彻底。
妲己被父亲输给了帝辛,这场本应该降落在整个有苏部落的来自帝辛的发难,忽然之间全部转移到她的头上。而她承受这场灾难的原因,是她那张绝世的脸。
冥冥之中,她觉得这场声势浩大的灾难只是暂时渗透在她绝美的皮囊下,因为,她已经带着这身皮囊,来到了当初发难人的身旁……
【二】
帝辛趴在殿内几案上,殿门口来往的是搬酒水进来与送空酒器出去的奴隶,妲己邻着帝辛端坐,她着一身素白的衣裳,一头顺直的长发倾泻在身后,看起来随性慵懒,没精打采地守着帝辛饮酒浇愁。
已是日中时分,从殿门外铺进的夏日阳光,慢慢带走了因为几场暴雨下来囤积在殿内的阴凉,还有几缕阳光通过竖窗投在帝辛的侧脸上,让他那晕红的双颊更显醉意。
帝辛看起来比同龄人年轻许多,皓齿明眸伟岸挺拔,爵内的酒喝完了,便会像个孩纸一样眯起眼睛巴巴地看着倒酒的奴隶,口中不停念叨:“倒满倒满……”
她来朝歌的这几日都是这样度过的,看他喝酒,他可以从日出喝至日入,然后在迷迷糊糊地状态下扒开她的衣服,纵欲淫乐。
她默默承受着,且一时间竟找不到怨恨的对象。与此同时,她无意从帝辛的酒后之言里得知许多他的苦痛和弱点。她知道帝辛从父亲帝乙手里继承王位那一刻起,便一直处在水深火热的噩梦深渊,无法逃离,这使妲己对他生出些许同情。至于她为什么会同情帝辛,也许是她觉得他要更不幸,也许是她还不打算去怨恨一个对她吐露了所有弱点的男人。
这天晚上,帝辛还是那副双眼迷离的醉酒模样,他急不可耐地屏退左右,轻松地抓到了妲己的手腕。妲己只觉得手腕处一阵阵地疼,她用力挣开了他冰凉的手掌,往后退了好几步,他有点生气地看着她,试图再伸手,她未等他手伸直,便又退了一步。
窗外袭来的凉风把火炬里的光吹得摇摇曳曳,她心跳如鼓抬眼望他,两人沉默对视许久后,他转身往榻上踉跄地走去,她看着他落寞踉跄的背影,又急忙跑去搀扶他。忽地,她的右手手背被从天而降的灼热液体溅湿,她怯怯地抬头看着面无表情的帝辛,他的眼里闪动着盈盈泪光。
妲己手背上的这颗泪水,是帝辛那块久创未愈的伤口,流露出的第一次的示弱。
她动了动嘴唇,终于开口说出了自己早已准备好的话,她的声音在聒噪的夏夜清晰可闻,她说:“王上,你应该振作起来,而不是把时间都浪费在美酒和我身上。”
他侧过头审视着她,完罢,面不改色地把她抱起,扔到榻上,“这不是你应该说的话。”
夜已深了,帝辛的鼾声开始围绕在妲己的身畔,她却无法像帝辛一样入睡,她的心正上演一场兵荒马乱里的丢盔卸甲,她一面怀恋自己在有苏部落的生活,试图激起对帝辛的恨意,另一面认真地回忆帝辛这些天对她讲的话,虽然是酒后之言,但已足够令她心疼。
帝辛说,他没有什么贤臣,绝大部分手握重权的人都在等着他变弱的那一天,等着那天给他致命的一击。
帝辛说,他的兄长想要他的王位,他的叔父想要他的王位,时隔数十载,他们仍然不接受他继承了王位这个事实,对他怨气横生,对王位虎视眈眈。
帝辛说,长年累月的打打杀杀让他好累,可是他不得不去做,无论殷的内部如何乌烟瘴气离心离德,他也不允许外人伤他们分毫。
帝辛说,他坚持了这么久,该变的始终没变。
帝辛说,当然,这一切都是可以解决的,只要他够强大,只要他无所畏惧。
【三】
不久后,帝辛在后廷遇刺,手拿凶器面蒙黑纱的男人被生擒,费仲负责勘问刺客,那人轻易招出自己是姜王后的家将,于是所有的矛头都转向王后,王后连着的便是她的父亲东伯侯,二人联手共谋王位的罪名似乎不言而喻。
帝辛听到费仲的陈述后怒不可遏,抽剑便要去拿王后的人头,毫无理智。
妲己嘴角闪过一丝不易察觉转瞬即逝的微笑,她挽上他的胳膊,出言劝他,婉转动听的声音好似一股清泉沁入帝辛狂怒焦躁的心,他用少见的温柔眼神注视着妲己,“你说得有理,是予一人心急了,倘若真杀了她,的确无法向姜桓楚与百官交代。”
她微微蹙眉再次强调,“要她自认罪行后,再处决。”
帝辛欣慰地点头,眼里闪过一丝光,妲己知道,他开始信任她了。人在受到背叛后的一小段时间内,最容易相信别人,因为相信另一个人,能暂时满足他的报复欲。
遗憾的是倔强的王后并未招供,她在承受了一只眼睛被剜和一双白净如玉的手被炮烙的酷刑后,悲哀地死了。
帝辛从未在意过王后的生死,姜王后在帝辛看来,仅仅东伯侯压在他心上的一块巨石,关于这点妲己早已心知肚明,不然她怎敢与费仲合谋买通刺客,让刺客在恰当的时候出手假意刺杀帝辛,等刺客演完失手被擒的戏码后,等他把重罪推给姜王后与东伯侯。
这次遇刺事件,让帝辛终于决定出手清理多年来扎满他眼睛的钉刺,这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杀戮,也是妲己希望看到的效果,朝歌城弥漫的酒香再也盖不过它那浓重的血腥臭气。
虽然她早就知道自己激起的是一场翻天覆地的回击,但当帝辛要对三公出手时,她还是无法接受。九侯鄂侯相继被酷刑处死后,还剩一位老成持重的西伯侯危在旦夕,西伯侯是她父亲的挚友,他善良而仁慈。还有便是,妲己的心里某个快被她遗忘的记忆窜了出来,那年她十二岁,在一场宴席上,西伯侯拍着长子姬考的头,对她笑脸盈盈,“你的琴学不好,让你考哥哥教你如何?”
考哥哥,时隔多年,再念到这三个字,她突然一恸,温柔的往事残忍地席卷了她如今幽冷的心,告诉她,那段幸福的时光如今离她有多遥远。
仿佛是为了庆祝什么,这日帝辛又设宴饮酒,一爵又一爵的酒被他哗啦啦地往喉咙里倒,妲己试图讨得帝辛的欢心,好为西伯侯求情,便要替帝辛弹琴助兴。她命人另置几案,案上架有一张琴,她认真地拨动着琴弦,就像当初姬考教她弹琴时的样子,但也正因为想到了姬考,从那张琴里传出的曲子便不由自主地悲戚了起来。
帝辛也似乎察觉到了曲子的不对劲,他缓缓地放下手中的酒爵,双手撑着几案,身子往前倾打量着妲己低垂的眸子,在一旁服侍帝辛的尤浑走到妲己的面前,那悱恻缠绵的曲子才戛然而止。
她把弹琴的纤长手指藏进袖内,忐忑地看着帝辛,他皱眉随即起身,趔趄着朝她走来,“爱妃有心事?”
她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帝辛又朝她走近了些,严肃而冷静地说:“如果是予一人能满足到你的事,你便说出来,如果予一人也不能办到,你便要尽早忘掉。因为予一人办不到的事,放眼天下,也就没人能帮你,除了你自己忘掉它。”
她看着脸颊通红的帝辛,喝了一天酒的帝辛竟能把话说得这样清楚,不由心下暗惊,妲己想起他在脸颊通红的状态下对她讲的苦衷,他真的喝醉过吗……
“王上,西伯侯可以不杀。”她仿佛打算豁出点什么来验证自己的猜想,大声甚至毫不客气地把这句大逆不道的话掷出。
“哦?!”帝辛的嘴角微微勾起,眉毛微挑,像是在问她不杀西伯侯的原因。
她只点点头,肯定地嗯了一声,然后帝辛也点头,淡淡地说:“不杀便不杀罢,爱妃以后不要为这等小事伤神。”
在一旁的尤浑大惊失色,想要说什么,却被帝辛一个眼神堵了回去,他漫不经心地对尤浑说:“把姬昌囚禁在羑里,要好生对他。”
【四】
一件又一件的事从帝辛的预想中消失,在清晰明白的现实里浮现,帝辛有条不紊地处理着它们,在这个过程中他一点点地释放着多年来的压抑,但这一切仅仅是个开始,最令帝辛头疼的对象,是殷王朝百年来的肘腋大患东夷,他们在殷王畿的东南边境躁动不安兴风作浪。
征战东夷前的祭拜在香烟缭绕的宗庙内举行,殷贵族皆衣着整齐端庄,表情肃穆地仰头望着祭坛上诵祭文的大祭司。他们随着祭司的口号跪拜神明,所有的衣袖整齐地在空中划过,所有的手掌抵在地上,所有的头磕在手背上,砰,所有磕头声合为一声。
大把的奴隶被当做祭品供奉给先祖,他们喉咙里流出的血,滴滴答答落了满地,和周围的牛羊血混合在一起,看得妲己一阵阵皱眉干呕。帝辛看出了妲己的不适,未等祭祀仪式结束,便在众目睽睽之中拉着她走出了宗庙,帝辛本就不信这些,他一个活生生的人,因何需要鬼的护佑。
殷王朝与东夷的这一场旷日持久的苦战,先后历经了十年,它们本就是势均力敌的两个存在,勉强分出胜负后,败者堪称一败涂地,胜者也只能奄奄一息。
这十年发生了太多的事,帝辛为了实现妲己的摘星梦,替她造了鹿台,鹿台的制高点取名摘星楼,可是依旧没人能够到星星。而妲己发现帝辛长出了白发,也发现自己对帝辛没有了胆怯与同情。
西伯侯被囚禁七年之后,他的长子姬考亲自奔赴朝歌,希望帝辛放了他的父亲。
姬考一袭赤色的朝服,颀长的身体与俊朗的面庞令妲己心动不已,他那点缀了珠玉的发冠在额前与他那双清澈的眼相辉映,耀眼迷人。不过后来妲己杀了这双眼的主人,杀了她的考哥哥,她衣裳不整地抱着突然出现在殿门口的帝辛,嘤嘤低泣:“王上,杀了姬考,姬考这贼子想……”
帝辛心疼地把妲己的头揽在心口,没等她把话说完,便下令处死姬考。
然而事实是,她脱了衣服,希望得到她日夜牵挂的考哥哥,却被无情冷淡地拒绝。
姬考死后不久,妲己让帝辛放了西伯侯,老人多年前对妲己那个和蔼的微笑,变成了如今望着她时的咬牙切齿。可妲己还是固执地想让他回西岐,她要帮姬考达到他此次来朝歌的目的,帝辛再也不是当初那个压抑着情绪的人,他几乎对妲己倾注了所有的疼爱宠溺。
西伯侯回西岐后,紧锣密鼓地训练战士往西开拓疆土,帝辛却根本无暇顾及西方。几年后,姬昌老死,他的儿子姬发继位后,开始回过头盯上了殷。
觊觎王位和抵制新礼制的殷贵族,终于殷最脆弱的时间,大胆地躁动了起来。帝辛以为在王朝这样的关键阶段,他们会暂时搁置夺王位的想法,一致对外,未料他们却一致联外,拿这个在风雨里屹立了六百多年的王朝冒险。
箕子被囚禁,比干被挖心,子启被驱逐,帝辛做得利落干脆,他无法原谅纵容他们。
箕子是他父亲的哥哥,比干是他父亲的弟弟,子启是他的哥哥,四个本来应该同心同力的人,却派分为敌我两队,四个本来应该最亲近的人,却斗得个你死我活。
帝辛命人把比干厚葬后,便开始在朝歌城附近招募去西征的军队,恶来自告奋勇领军抗敌,却落得个兵败而亡。
坏消息从西边传来,而好消息从带给了殷十年坏消息的东夷传来,东夷战败。
【五】
可如今西边的势力一点也不比当初的东夷差。
妲己想,若是帝辛当年清理三公时,没有留下西伯侯的命,也许一切就应该不会这么糟糕,于是她向帝辛请罪,说当初不该提出那么荒唐的请求,以酿成不可收拾的灾难。
帝辛扬起微笑,他温柔拉过她的手说:“予一人从没有输过,这一次也不会输。”
妲己立刻漠然地盯着他,他不会输,他哪里来的信心。
帝辛的笑僵在她那双冰冷的眸子里,“怎么,爱妃难道不相信予一人的话。”
妲己挣开他的手,冷哼了一声。帝辛脑海里关于这场对战的谋划斗志期许,被妲己这声冷哼的霹雳毁得无影无踪,他有点发慌,激动地说:“爱妃,予一人这一生最恨别人欺骗背叛我,爱妃,你不会不希望予一人赢吧……”
妲己穿过一丛丛盛开的花,踩着细碎的阳光和绯红的花瓣,头也不回地往寝殿走去,她不知道帝辛会不会赶上来给她一剑,她只知道,这么多年,她累了,她活够了,她不怕死……
在殷几千个充斥着血腥味的日夜里,妲己始终是个冷漠的旁观者,帝辛从未真正了解过她的喜怒哀乐,当然,帝辛也了解不了她的喜怒乐,妲己从十六岁开始,便只剩下哀,妲己从姬考死的那天起,便再也休想得到喜怒乐。她如今只记得当初有个十六岁的少女,因为自己有张绝美的脸而被送来朝歌,所以那少女相信自己的皮囊下,藏着一场灾难。
几天后,有兵士急报,说姬发联合诸侯在孟津誓师后,率领军队直奔殷都。而帝辛还并未实施应对措施,只仓促命人把多年来征战得来的俘虏和奴隶编为军队,在殷的南郊牧野与姬发混战厮杀。殷军战败后,帝辛率军退守王城朝歌。姬发在姜尚的帮助下,一路上所向披靡,很快便来到朝歌城外,他们奋力攻城,破城后,在鹿台上看到一个被熊熊火焰包围的人——帝辛。
尤浑曾劝帝辛率残军往东夷逃,只要他会合打败东夷的那支大军,率领大军再重返朝歌,一切都还来得及,他不会输。
可帝辛不愿离开朝歌,他拒绝所有的活路,站在一个绝世倾城的人面前,泪眼婆娑,他说:“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妲己别开脸不去看他,冷冷地说:“这是代价,你得到我这么多年,这是代价。”
然后她的身后一片死寂,她缓缓地往摘星楼上走去,行至一半,听到歇斯底里的哀嚎,她下意识回头,帝辛身上不知何时燃起了熊熊烈火,他说:“爱妃,予一人把自己的弱点遭遇告诉你的时候,予一人错以为,那些东西就能成为得到你的代价。”
她苦笑,伸出纤长如玉的手指,抹去眼角的泪水。登上摘星楼后,她痴痴地看着一大片身着赤色军服的兵士和鲜红浸染血河,面无表情。她身上那身血红的嫁衣,被掺杂着腥臭味的狂风吹起,风一直吹一直吹,然后不知过了多久,有个长得很像姬考的男人递给她一条白绫,他说:“你为什么要害死我的兄长。”
妲己忽然就笑了起来,她接过那条白绫,把它悬在摘星楼的横梁上,后来,吹动她衣裳的狂风把挂在白绫上的她和白绫,
吹得摇摇晃晃,一直吹一直吹。
妲己在风里安静地阖上荒凉了半世的眸子,她想自己就快要回家了,家里有一场宴席,有一个叫姬考的少年在散宴后,教她弹了一辈子的琴。
后言:
妲己,己姓,字妲,有苏部落酋长的女儿,帝辛的宠妃。因为有苏部落的图腾是九尾狐,因此后人把妲己视作狐,久而久之,加上名著《封神演义》的演绎,她便成为了我们口中的“狐狸精”。最后附古诗一首:妲己妖烧令众怜,临行军士也情牵。桃花难写温柔态,英雄难过美人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