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三年前,认识一个朋友。此人极其牛逼,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几乎有三百六十天在路上。别人是拿生命去旅行,他直接把旅行变成了生命。偶尔问问他的近况,要么在这个城市,要么在那个城市,就是不在北京。好不容易说要回来,遇上个好机会,转头就走了,神龙不见首,也不见尾。
这种人当然也没什么稳定工作,一会儿当当试睡员,一会儿写写攻略,穷困的时候还打过零工,他自己倒是不介意。用他的话说,打零工的时候,更能接触到一个地方的生活。
嗯,他之所以到处乱跑,就是为了接触这些不同的生活。
他叫大材,真名,第一次看到他名字,我愣了十分钟。据说这代表了他父母对他的殷切期盼——**************,大材,那肯定更有用。
可惜他父母给他起名的时候绝对没有料到,他走上了这么一条路。
我?我当然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不用朝九晚五,不用加班,快三十的人了,还能坚定地做自己想做的事,而且不招摇、不炫耀,安安静静地四处乱走。
但是在他父母的眼里,大材没有稳定工作,没有女朋友,快三十的人了,成家立业一样都做不到,这就约等于游手好闲、不务正业。
大材他爸多少有些能量,托人在北京给他找了好几份工作,都是熟人熟路,基本上什么都不用干,每个月只要稳定出勤,就能领到万把块。
大材什么都没说,默默地收拾行李从西安直奔中亚,两个月后回来,挂着一脸大胡子去面试,婉拒了所有的工作邀请。
他爸气得差点儿和他断绝父子关系。大材又默默地回了趟家,把他这四年多在路上写的、拍的、画的一一展示给他爸看。老爷子看了一个下午,到晚饭时候还在翻照片,大材过去叫他吃饭,老爷子摇摇头,说不饿。
之后几天相安无事。临走那天,大材打包行李,老爷子慢慢踱出来。
你在外头,缺钱么?老爷子问。
大材一愣,说不缺。
老爷子点点头。注意安全吧。他又说。
大材手停了一下,继续埋头收拾箱子。
老爷子这就算默许了。大材继续在外头接触生活,老爷子再也没说过让他找个稳定工作的事儿。据说老爷子最大的乐趣,就是揣着大材拍的那些照片在小区里遛,逢人就给人看,说,你看,这是我儿子拍的。
大材满以为可以顺顺当当地过段日子,没想到老爷子搞定了,家里老太太又担上了心,觉得大材再不找对象,世上好姑娘就都有主了,于是开始给大材张罗相亲。首选那些家乡在他们那儿、同时在北京上班的适龄女孩。按照老太太的想法,到时候如果成了,两人在北京工作一段时间,随后手拉着手回家,买个房子生个娃,那一切都棒棒的。
她也真的通过自己的朋友给大材介绍了几个女孩,每个都很符合她的要求。
只有一个问题,不符合大材的要求。
他根本就没想过恋爱的事儿,也不想相亲,就说最近很忙,没时间,暂时不会回北京。
老太太也彪悍,干脆拍马杀到北京,自个儿租了一个房子,那意思,大材不回来她就不走。
大材没办法。他正答应了一家杂志帮人做个采访,没五天回不来,只能一边托我们照看着点儿,一边加紧工作,赶快把事情了结。
三天后他回来,老太太正揪着我们帮她喂住所附近的流浪狗,远远看到大材往这边走,她就开始哭,捂着脸说,哎呀我一看见这小狗,就想起我们家大材,他一个人在外头,你说谁照顾他啊……
我一看连袖子都没湿,知道是演戏呢,就没说话,心想,为什么看到狗就想起大材了?
大材也看出来了,可总不能戳穿自己妈,只好一咬牙,说,行,我去相亲。
老太太高兴得什么似的,第二天就约好了一个女孩让大材见面。
大材苦着脸去了,一路上都在想怎么委婉地表示他是受人所迫,不是真的打算相亲,后来他甚至跃跃欲试,准备假装自己得了绝症,最长活不过年底。
但是真见到人,他又不敢说。
女孩倒是很主动,微笑着问他,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呀?
大材眨眨眼,说,自由职业……
女孩还挺开心,说,自由职业?那肯定很赚吧?
大材又眨眨眼,说,不赚钱啊……
女孩沉默片刻。那你这么洒脱,在北京有房吧?她又问。
大材乐了。不赚钱哪儿来的房?他反问。
女孩立刻收起了笑容。一顿饭吃完,手机号也没留,自己一个人走了。
大材一下发现了问题的关键,对啊,他是看上去人模狗样的,但是他穷啊!他是过得很自在,但是他没车没房,连正经工作都没有啊!
靠,那还装什么绝症!
于是之后每次相亲,只要对方一问起具体的收入,他就双手一握,开始说他在外头打零工有多么多么惨,他银行卡有多么多么空。无一例外,那些女孩大都能保持着得体的笑容听他说完,只不过一走出餐厅,就再不联系了。
大材靠这一招吓退了好几个,老太太急得百爪挠心,但也没有办法。
最后一次相亲,大材还想这么干,可是从头到尾,对面的女孩都没有提一句钱的事儿。她眼睛里闪着光,问了很多大材旅途上的故事,最后脸一红,说,我最大的梦想,就是可以到处走走。
你很厉害。她补充。
大材傻了。他在外头四年多,周围全是劝他早点儿找个工作踏实生活的人,这是第一次,有人对他说,你很厉害。
女孩给他留了微信。大材加了。稀里糊涂回到家,女孩给他发了个笑脸。
以后你每到一个地方,就给我发一张照片,可以吗?女孩写。
大材呆坐了半天,回了一个字,好。
老太太逼问了大材许久,大材含糊地和她说一个都没成。眼看老爷子自己在家里待得时间也够长了,老太太只好气鼓鼓地收拾东西回了家。大材松了口气,第二天就拎起箱子去云南找朋友。到了地方,他犹豫一会儿,还是拿出手机拍一张夜景,发给女孩。
在云南。他写。
然后这件事就变成了习惯。无论他去什么地方,第一件事就是给女孩通报自己的行踪。渐渐地他也了解了一些女孩的事,比如她在一家商贸公司工作,比如她经常加班,比如她有时候忙得饭都吃不上、以及她有一个****上司。
这样的对话持续了两个月,后来有一天,女孩忽然给他发了一条信息。
——如果我说,我会在北京一直等着你,你有一天会回来吗?
大材没回。他把这条信息截图发给我,问我,该怎么办?
靠,什么怎么办,说“会”啊!
我不想骗她。大材写。
他最终也没有回复。这狗逼,索性关掉了手机,一头扎进不知道哪儿的深山老林,说去感受古老的大自然,一下三个月没消息。我甚至都不知道这个人是死是活。三个月后他完好无损地出来,再打开手机,女孩给他留言十几条,最后一条是在半个月之前。
——我知道你的想法,我也理解。谢谢你允许我,打扰你这么久。
大材的手在屏幕上停留了许久,还是按了返回键。
他孤身一人回北京,叫我出来喝酒,给我炫耀他捡的一块琥珀。我对这东西没什么兴趣,一直试图从他嘴里撬出点儿话。
所以你的想法是什么?我问。
大材一开始缄口不言,两瓶酒下肚,叹了口气。
我就是觉得,我不值得。他说。
值得不值得,不是你说了算吧?我又问。
大材向后靠在椅背上,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
其实我很喜欢她。他说,不为什么,就因为她可以理解我。可是我习惯了一个人,我不想让她这样等着我,因为我不知道要多久。
你知道吗?他又说,我给自己安排这样的日子,不是为了什么特立独行,也不是为了什么洗涤内心,我就是遗憾,觉得趁着自己还走得动,想多出去看看。
嗯,你说的是对的。我说。
有时候我也想算了,回来找个工作,踏踏实实上班吧。你别看我能说服我爸妈,但我说服不了自己。我爸妈也不年轻了,我还能这样晃多久?我是过得很自在,可他们呢?
嗯,你说的是对的。我又说。
大材沉默片刻,问我,你觉得,我是不是该回来了?
嗯,你说的是对的。我说。
大材攥住酒瓶,死死瞪着我。我一激灵,迅速从烤串上抬起头。
我的意思是,我说,你要是真的那么喜欢这件事,那就不要回来。
大材喝了两口酒,忽然一拍桌子:不对啊,正常朋友一般不都是劝人好好过日子吗?
……你也知道是正常的朋友——我不正常啊!
我想了想,很认真地问他,你是不是怕,在外头待久了,很难再适应稳定的生活?
大材不假思索地点点头。
你也有这种想法?他反问。
我又想了想。
给你说个我的故事吧。我说,就我快毕业那会儿,我在一个电视台实习……
大材忽然打断我。托关系进去的吧?他说。
……托关系怎么了?!你管那么多呢!
我强忍住拿酒瓶砸他的冲动,接着说,一开始我还觉得挺好的,虽然平时也没什么事儿做,但是很自由,没人管,只要我按时到,哪怕闲坐一天,不会有人说什么。我自己觉得还行,至少有留下的可能,比自己找工作轻松很多。
我爸妈也觉得这样的机会来之不易,我又说,怎么说也是有名的电视台,说出去都好听。他们一直劝我踏实实习,勤快一点儿,嘴甜一点儿,坐等转正。那段时间,我差不多也快被说服了。
但是后来我忽然发现,一个节目组,办公室里头十来个人,居然是分了小帮派的。我接着说,除了唯一的一个剪辑师,大家都供神一样供着,其他人早就划分了不同的阵营。要是哪个阵营最近做的节目收视率涨了,另一个阵营的人一定恨得牙痒痒。那时候我吧,还比较单纯……
呵呵。大材冷笑一声。
我冷静了十秒钟,又一次强忍住拿起酒瓶的冲动。
……我和每个人走得都不是很近,见识了不少让人大开眼界的事。我说,比如全组的人开选题会,一个大哥正在前头说得慷慨激昂,他后头一个人就冲我笑笑,指指那个人,用口型和我说:****。比如有个女孩的选题过了,大领导和她讨论选题细节,我就能听到几个人偷偷聚在一起说,X老师肯定是看上她了,不然那个破选题能过?
那是我第一次觉得,这个地方可能不太适合我。我说。
后来呢?大材问。
后来就走了。我喝口酒,说,倒也不是我多么正义凛然,是我意识到将来我没准儿也要站队,但是我不知道该站哪一边。
再后来又尝试了其他的几个行业,最后选了现在的工作。我又说,可能说出去没有那么光宗耀祖,不过,人际关系比较简单。
大材没说话,给我倒了杯酒,才说,不会永远都这么简单的。
我点点头。其实我现在也能理解那种情况。我说,有时候这种互相较劲未必是坏事,只是我当时不喜欢。谁知道呢,可能将来有一天,我又会回到这种世界吧。
就像你,有一天,可能还是要稳定下来。我看着他,说。
大材笑笑,冲我举起杯子。但愿那一天晚点儿来。
我也冲他举起杯子。
那天喝得有点儿多,甚至都忘了最后是谁结的账,也可能谁都没结。凌晨快两点,我和他道别,迷迷糊糊上了一辆出租车,坐进副驾就要睡。司机问,去哪儿啊?
酒仙桥!我喊。
大望路!后头另一个声音喊。
我一下惊醒,一转头,大材坐在后座,也瞪着眼睛看着我。
你大爷!咱俩一个往南一个往北,你就不能换辆车?我质问他。
我先上车的!大材不服气。
我十分钟前就上车了!我喊。
我十五分钟前上的!大材不甘示弱。
我……我半个小时前上的!我开始吹牛逼。
大材还想争辩,司机一声大吼,你们俩走不走了!不走就都下去!
没办法,最后还是我下了车,看看大材一脸不知天高地厚的表情,又给司机留了五十块钱,特地嘱咐,要是大材睡死在后座上,不用客气,把他扔出去就行。
临关门的时候,我忽然想到什么,探头进去,和大材说,大材,那个在北京等你的女孩,真的挺可惜的。
大材摆摆手,别说了,困,让我睡一会儿。
我关上车门,看着出租车开走。后车窗从我跟前过的时候,大材已经横在后座上,真的睡着了。
我一下有些触动。
他这几年,大概都像今天一样吧。周围车来人往,他闭起眼睛,坚定地做一场梦,所有人都想让他醒过来,但他一一拒绝。
而每个人又都在自己的梦里。每个人要走的路,或早或晚,都要自己来选。我也在属于自己的路上,可能简单,可能波澜不起,只是前方同样大雾弥漫,没有尽头。
但无论如何,请不要告诉我终点在哪儿。
这条路很好。未来我还不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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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知道怎么称呼,请喊我“长安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