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云:风雨如晦君子远,鱼陷波澜饵暗悬
虽然张流夕不清楚为何之前主张让自己在家休息一段的闫辛夷突然改变主意让自己第二天和她一起去官塾,但是有学上还是很开心,毕竟东朝学些什么她还是很好奇。更何况多认识一些人,自己的安全也更有保障,若是闫家对自己包藏祸心,自己逃跑也能有个落脚之处。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这一无所有的穷鬼有什么好让人包藏祸心的。
第二日晨光颇好,神清气爽地随辛夷和子玄去了官塾。官塾在县城北郊,八月里,绿树掩映,稻谷飘香,沿着一排碧柳小径穿过一片荷塘,芦苇荡后面便是官塾的所在。
眼前的白墙青瓦,颇像自己前世的徽式建筑,清新古雅,流夕心情大好。不过下一秒,她的笑容便颇有些复杂了:这世界怎么这么小啊?
说起翼县的官塾,可谓名声在外。这主要是因为还乡归隐的葛道非老先生的缘故。葛老先生十七岁状元及第,精玄学,通周易,兵法奇绝,文思超然,青年时期便才震四海,名贯朝堂。更曾辅助萧元王退蛮夷,统四海,建立东朝江山社稷。却在老壮之年归隐故土,留下一段传说和隐士佳名。荣归翼县后,当地几大家族势力都纷纷向其献殷勤,葛老先生却都不大领情,投身官塾教育,当起了少年郎的教书先生。老先生回乡之前,官塾实力衰微,书纲不振,富家子弟读书都去私塾,其中以贾家的私塾实力最为雄厚,纵使束修极为昂贵,富家子弟依然趋之若鹜,贫家孩子就只能上官塾。葛老先生归来之后,重振官学,贫富一视同仁,对于贫家少年,甚至免去束修。他本人更是亲自上阵教书育人,很快几家私塾就支撑不住纷纷关门。几家虽对老先生心怀积怨,但奈何葛先生才高德韶,还是把自家的公子小姐都送进了官塾,当了老先生的弟子。
此刻流夕望着葛老先生发愣,葛老先生一抬头,对上少女的目光,发觉是昨日诗赛的陌生少女,眼神颇为欣喜。葛老先生爱才,这等清秀聪慧的苗子,来当自己的学生最好,自己也好助她一臂之力。
流夕并没害羞地低头,而是微笑着朝老先生礼貌地致意,这让老先生颇为意外。此女子不羞不怯,落落大方,想是见过大世面之人。这时,围着老先生的三人也朝流夕投来了目光。
流夕看了看那三人,两人她认识,是昨日赛诗的少男少女,今日少年换了一身竹绿色长衫,更显清拔超群。另一个没见过的少年看起来更显老成稳重,鸦青色的大袖袍服使其气质深沉肃穆,眉宇间却涌动着淡淡的暖意。流夕朝三人也微微点头致意,三人还礼之后,便入了座,开始准备早课。
此刻的辛夷正忙着留心贾家公子的动静,看着贾翦看到流夕后瞪大的双目,心中一阵得意,便压根没看到流夕这边的异动,倒是子玄看到了此情此景,皱了皱眉头。
今天上午的课程为《诗经》,在知道这个时空也有陶渊明之后,流夕对《诗经》的出现已经不惊讶了。看来在东朝以前,至少在文化方面与自己前世的历史还很接近,不知为何到了东朝便如此差别巨大了。
但是这东朝的《诗经》课程,却和流夕所想的完全不一样。在前世的历史中,古人对《诗经》的解读多是从儒学角度切入,劝百讽一。而葛老先生的解读,却更多从纯粹的文学和美学角度切入,细读文本,嚼文咀情,居然更接近前世西方20世纪的新批评,看来东朝在文学鉴赏方面还真是比前世超前了不少。
走神回来,刚好听到葛老先生讲到《郑风·风雨》里的那句“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读诗,要将自己置身诗中,同哭同乐,方得诗之真味;读诗,亦要将自己置身诗外,冷眼旁观,方见诗之风神。好的读诗人,亦内亦外,内外通透。我要请一位弟子以内外之论赏鉴此诗句,流夕,你试试看。”
流夕看着葛老先生一脸慈祥的表情内心苦笑,昨日出风头的报应来得也太快。只是若按照自己惯常的水平作答,和自己之前营造的傻妞的形象不符,辛夷和子玄必会起疑心。而若继续装傻卖萌,昨日见识过自己诗赛上表现的葛老先生也必然不能接受,也会错失被老先生赏识的机会。毕竟自己要出人头地,葛老先生会是好的助力。若是闫家对自己没有算计,日后细细解释他们亦能理解一个姑娘的自保,若是对自己有所算计,被老先生赏识,反而多了一层安全保证。这样沉吟一刻,流夕开口作答:
“见良人之时,有风雨,也可能有阴云或雾气;有鸡鸣,也可能有狗吠或虫声。为何只见风雨如晦,只闻鸡鸣不已?我走进诗中,就如走进梦里,站在心中君子的面前。眼前人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而我身后走来的路,山迢海远,洒泪抛血,此刻过往的艰辛翻涌到眼前,便只能见到如晦的风雨和不息的鸡鸣。然而这痛苦所映衬的却是喜悦。这喜悦因为艰辛变得迂回宛转,情意深重。那是一种隐匿在曲折和渴望的泪水后的知足和甘心。回到诗外,风雨和鸡鸣是对既见君子的喜悦的比兴,这种比兴让本体与兴体关联而交融。风雨和鸡鸣的阴冷嘈杂使这喜悦变得深邃,喜悦又为这风雨和鸡鸣找到了意义和归宿,我想读诗人和那位君子一样,都能看到那幅披荆斩棘后的喜悦画卷。”
胡乱瞎说一气,心中所思所想却是自己是那诗中少女,最终得以站在南宫先生的面前,便倏忽湿了眼眶。葛老先生看着她点了点头,这段回答很是新颖,情味极重。果然是一个有故事的女同学呀。
受她的感染,课堂的气氛很寂静,细看之下还有些许微妙。贾翦此时眼中散满了惊喜而暧昧的雾气,一向冷冰的表情也模糊起来,唇齿微张似要流出涎水。
闫辛夷心情却很是复杂。对贾翦的反应,她极为骄傲,充满了鱼儿上钩的喜悦。但流夕的表现又太过出乎她的意料,虽然她很满意这表现带给贾翦的冲击,但也有种上当受骗的不安感。这看起来傻乎乎的小姑娘,看来没有那么简单啊!最让她担心的是,今日流夕大出风头,要是再引人注目下去,日后再让她悄悄消失就难了。此刻贾翦也有些后悔昨日的草率,像闫辛夷使了个悔恨的眼神。
然而这一切都被葛随川看在眼里。他坐在流夕的斜后方,本想盯着美人看,却看到了美人身边的女子和贾翦的这样一番往来。虽然除了今日特别注意流夕,他一向并不关注官塾里的女同门,但美人身边那辛夷花长裙的女子他是知道的。想起那天暗士传来的字条,又见眼前此情此景,他心中一颤,一个不好的猜测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