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云从安玉川房间出来的时候已然敲过了三更的梆子。夜色很清澄,月明星稀的,只是平地而起的寒风有些凛然。她将风氅揽了紧些,加快脚步朝寝居走去。
走上抄手游廊的台阶,锦云的脚步蓦地顿住了。
她站定不语,听那渺茫暗夜里隐约飘来的箫声,然后在锦云脑海里很快浮现出了很久之前那个月下执箫静默的翩然男子,那时那景,她一直不曾忘记过。
锦云朝箫声的方向疾步走去,不知为了什么缘由心跳得厉害。她很快穿过抄手游廊,走过通往驿站后院的小径,看见那人一袭雪青色衣衫倚窗凭栏立着。
她立在窗下,他则在小楼上站着。她仰头心思复杂地望着他,他则垂下头来色淡如水看着她。通透澈然的清冷眼眸,却又似是道光,足以灼烧。
此时此景此情,与那时如此想象。
他们对望了一阵,锦云忽得扬唇浅笑,冲他淡淡颔首表示礼貌。她站在原地没有走得意思,依旧直直望着他,神色中像是在暗示正等待着欣赏他的箫声。
楚慕淮的脸庞忽得在夜色中显得有些迷茫。
他缓缓将箫凑近唇边,丝缕悲凉透过微凉的夜色缠绕而来,好是熟悉。待她分辨出来登时浑身一僵,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殆尽。
是《半秋池》。
是四姐的《半秋池》,是那夜他也曾吹过的《半秋池》。
锦云很快将心思收敛,仍旧仰着头看他,浅淡的笑着,笑意里浮现着点点赞许。只是平常欣赏罢了。
楚慕淮看着她,脸上滑过一点极轻微的笑影。秋水般淡泊的男子遂即垂下了眸子,似专注于这多事之曲,把并不清晰明了的笑意遮掩在月光的阴影中,看不真切。
她兀自窥探着他的心思,为何一见到她就换了曲子,并且还是这种《半秋池》,上次她可以当作是楚慕淮与她四姐之间有些常人不知的交情,月下思故人。而这次就像是专门给她听的。
她不信这是巧合,或是楚慕淮无心之举。
与楚慕淮相处也算有些时日,她真切知道像他这样的男子,一言一行都是深思熟虑的,从不会做没有意义抑或是没有考虑的事情。这首为她而吹的《半秋池》,到底传递着怎样的深意?
锦云忽得有些想念她的四姐。
想着身穿青碧如云烟长裙的四姐在镜前点着胭脂,侧眸看她时笑着伸出玉指将指尖的胭脂抹到她的脸上,然后被逗得笑了起来,就好像春风拂过百花绽放一样绝美。
想着对青碧色情有独钟的四姐。那颜色虽然在宫里觉得多少素净些,但穿在四姐身上,却显得华贵,华贵中更透着闲雅高致,胜过繁冗奢华的珠玉。她羡慕四姐美丽的衣裙,也曾偷穿过四姐的华裳。奈何那时那身板太小,衣服显得宽大裙摆在地上拖曳着几次将她绊倒。四姐曾许诺待她少女长成之后,待她许了良人之后,便为她量身做好些衣裳。谁知少女长成之后,四姐已不在身旁,而她终究没有许给良人。
思及此,不敢再深想。锦云深吸口气,微眯着眼盯着楼台之凝神吹箫的男子,看他雪青色的袍上萦绕着淡淡的夜雾,看他眉宇间透着那深秋般的沉静与淡泊,竟不愿再去深究《半秋池》其中是否有什么缘由。
一曲终了,楚慕淮放下箫,抬眸复又向她这里看来。
锦云隔着遥遥夜色站着,容颜明净清秀,眉宇间的韵致有如雨后的浅云,也说不上愁或悲,但染了那么一点极为幽渺的水意。锦云若有所思地凝望着他,半晌之后荡起几分笑容,抬手向他做了拊掌的手势。
楚慕淮淡淡颔首,而后施施然离开的窗子。
锦云在原地站着,望着那空空的窗子,心里也空空的。这空的莫名,空的突然,空的让她懊恼惊疑。
想来是那首《半秋池》和四姐的缘故罢。
夜寒露重,只觉湿润稀薄的夜就伏在她的肩头攀着她的袍子,想将她拽入暗夜中。
锦云也不愿再在空地上多呆,轻叹着摇了摇头转过身子举步便走。走了几步她忍不住再次回过头望向那扇敞开的窗子,没有人。她自嘲笑起来,怎的还以为旁人会默默目送。她走得这条路,无人走着,无人望着。
在寒夜里站着的,终究只有她一人。
纵使楚慕淮会吹《半秋池》,但真正懂它的为它落泪为它伤心的终究只有自己。
而锦云一个人在黑夜中穿行,忽得觉得自己也是失败的。她道没人明白她,没人懂她,而她又明白何人。论华容,她不明白他为何倾力至此,助她至此。论安玉川,她不明白绿狐狸兀自的盘算,不明白他为何总是变脸如翻书。论楚慕淮,她更是从头至尾不曾真正踏进过他的世界,他的《半秋池》,他的心绪,她从不知晓。
越想越颓然。已经回了房间锦云依旧陷在自己的难解忧思中,兀自揪心惆怅。
然而锦云不曾留意过,那小楼上的橙色烛光,陪着她燃了整晚。
翌日。
安玉川在车里呆了没多久就说闷得慌要出来骑马。李司好脾气地给他寻了匹比较温顺的马,他骑了一阵又叨念日头太毒晒得他头晕,说要回去坐着,然后显得非常熟稔地钻进锦云的车里。紫梢在外间沏茶,斜瞪着这个自说自话的紫衫男人,嘲道:“这还飘着些小雨呢,真是好大的日头。”
安玉川应她的话笑了几声,见锦云并不在外间,往里间探了探脑袋:“唉?你们家公子还睡着呢?”
“公子染了风寒,身子有些不舒服。安公子您就不要去打扰了吧。”紫梢身子微微后倾,挡住了门帘。
“我就说昨日淋雨淋坏身子了吧,夜里又乱跑到我这里,我让她早些回去休息还不听,非呆着。”安玉川一面叨念一面瞧着紫梢的脸色。
“你个臭狐狸!莫要乱说话!”紫梢的脸果真变黑了,恨不得把眼珠子甩到他身上瞪他。
“我可没有乱讲……不信你等你公子醒了问她,昨儿还帮我剪了烛芯来着。”安玉川说到这,不由得顿了顿,才又继续逗趣,“你瞧瞧你,身为贴身丫鬟,公子夜里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一点都不知道,这样可不行。”
紫梢的脸又由黑变红:“我,我……要你管啊!……你个臭狐狸!”她支支吾吾一阵,恍然觉得不该由安玉川这厮数落他,多少有些恼羞成怒了。
“紫梢。”里间传来幽幽的声音,听起来的确比平日显得单薄。紫梢又狠狠瞪了安玉川一眼,起身走进里间。安玉川被撂在外面,只听里面隐约细碎的交谈,内容并不真切。
半晌之后,紫梢掀帘出来,见安玉川还在这里坐着,脸色瞬间有些尴尬,却没有闲工夫跟他再瞎扯,径直打开矮柜翻找了一阵,而后把什么团成一团裹在怀里。转身回去的时候又见安玉川直勾勾地盯着她怀里抱着的东西,紫梢脸上又怒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尴尬复杂,只是骂道:“你没事哪凉快哪呆着去!”然后再没功夫理他,又钻进里间去了。
安玉川自顾自说着:“就这最凉快。”
他悠闲自得地为自己倒了杯茶,一边品茗一边侧耳倾听着内间的任何声响。似在整理床铺,其间又有两人轻声的几番言语。安玉川听了一阵,忽得轻笑出声,好像了然了什么。笑着摇头将茶盏搁下,理了理衣袍一声不吭走了。
待紫梢折腾好从里间出来,矮几上的茶还散着热气,车厢内却空荡荡的不见安玉川人。
“这狐狸,方才怎么赶都赶不走,这会儿自己倒是走了。”紫梢如是叨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