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他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复又将视线投诸于窗外迷离的景色。“锦云可有真爱之人,想过与她生儿育女、携手同老?”
今日凌寒南的话着实有些多了,不知是心里有了怎样的起伏波动。锦云对这些并不感兴趣,对于她来说,他每个字句都无疑具有强烈沉重的冲击。他问她,是否有过真爱之人,想过与他生儿育女、携手同老。青瑾曾有过,墨锦云从来没有。她想笑,嘴角却不自禁往下扯。幸好凌寒南沉浸在他的思绪中并没有留意到她的怪异表情。
“陛下有过吗?”锦云反声问道。凌寒南今天奇怪的言语让她一时不知如何应对,索性顺他的心意大胆交谈,就像紧紧只是一个“朋友”那样。
凌寒南微愣,瞟了眼锦云,默不作声。
锦云不指望他能有什么反应,想必如他这般冷酷之人,怎会有过真爱。而凌寒南终究微微颔首,神色有些不自然。
锦云接下来问的不是“她是谁?”而是“那个人是念夫人吗?”话一出口,锦云便生出了悔意,她马上意识到自己过分随意了。一来,如今念夫人幽闭于深宫之中早就失去了凌寒南的宠幸。二来,作为一个外臣,后妃之事她似乎显得过分关心。
果真凌寒南的脸在下一瞬便沉寂下来,眸彩深浓且似乎集敛了天下所有的寒冷,周身散着凌人的寂灭气息。锦云下意识绷紧并且微微后倾着身子,却又迎面对上他凌厉的眸子没有丝毫避让。
四目相视,其中心情各异。
“墨卿,你僭越了。”凌寒南深吸口气,复将头别向窗外,冷冷说道:“你且退下吧。”
锦云腹诽还不是他自己挑起的话题,说什么只“是与你闲聊几句,并没有罪责批评之意,你随心说便好。”末了却又来了句“你僭越了。”
她望着凌寒南挺拔卓然的背影,莫名心底起了一层萧瑟之意,她可怜他。锦云回了声“微臣告退”便沉着步子走出了书房。
米公公就在门外守着,一见锦云出来就堆着满脸的笑迎上去问候。锦云脸色亦不太好,对米公公的客套寒暄恍若未闻,兀自思量地走向静心阁。她一面走,一面伸手按在胸口,是什么时候开始……它欲对凌寒南碎尸万段的恨意不再如当初那般强烈,反倒是无奈悲凉渐多。
戌时。静心阁。
摇晃的灯影下,一袭墨袍的少年端坐于桌前,垂头认真翻阅着手中书册,时而蹙眉凝思时而展眉浅笑。
室内很安静,有时会听到烛芯燃爆的噼啪声。锦云沉浸在书阁的夜里,错觉中一切未变。门被“吱呀”一声推开,锦云抬眸循声望去,正见凌寒南走进来。她连忙起身行礼,奈何腿脚发麻,起身的时候一个趔趄就往一边栽去。一股不大的力道将她摇晃的身子扶住,迎面而来的是那人熟悉又陌生的冷然气息。锦云站稳后,垂眸屏息不动声色往后移了几步,恭敬说道:“见过陛下。”
“墨卿身子不舒服吗?”凌寒南方才扶住她身子的时候只觉得她似乎比想象中的还要单薄,又见她脸色微白,不禁关切问道。
锦云浅淡一笑,歉然道:“微臣可能是坐得久了。”
凌寒南应了声,瞥了眼她桌案上摊开的一册册公文书目,蹙眉说着:“天色也不早了,莫要再忙这些了,赶快回去歇息吧。”
锦云笑着摇头:“今日事今日毕,微臣还想将手上剩下的一点都整理出来。谢陛下关心。”她其实怀的心思是能够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将暗阁中的档案手抄一遍,奈何凌寒南突然来了。
被锦云婉拒了难得的关切,凌寒南多少有些尴尬,只“嗯”了一声,便在锦云面前的空位撩袍坐了下来,随手取了小架上书册翻看起来。锦云见他并没有走的意思,也没有继续搭理自己的意思,遂知趣埋首于公文当着空气。
室内重归安静,除了烛芯偶尔的燃爆声,还有悠闲的翻页声,锦云强自忍住不去深想坐在面前的人是谁,将自己的视线锁在一行行枯燥冗长的文书中。而她不曾想过,那人内心亦是不平静的。
他翻页的频率愈快,耐心愈少,思绪愈多。静心阁夜昏灯暖,让他忽然想到一些旧事来。那时候他还不是帝王,然而对静心阁已经十分熟稔出入随心。只因为有一个丫头时常被罚抄书,而他时常受她三哥委托陪同着。每次一抄必定到深夜,直到宫门快关的时候。想来那丫头也真厉害,不管抄书多少总能在宫门关闭前一刻钟时间全部抄完,然后嬉笑着向他道谢。
那时候他就是这样闲散地翻阅着书目,偶尔抬起头来看她娴静的模样,心里默叹恐怕只有此刻她才能安静下来。前提是首先要忽略掉那丫头嘴上对于先生一家及祖宗的问候关切。
想到这些,凌寒南忍不住浅笑摇头,淡淡的笑意在唇边停留一瞬又马上湮没了。如今,他有什么资格想起这些旧事。凌寒南自嘲轻笑一声,抬眸却见墨锦云仍旧认真誊写着公文。
温暖的灯光下,她垂头专注于笔下字画,眉头微微蹙起,左手食指屈起,指节轻轻抵在唇上。这下意识的动作不知为何,让凌寒南有些熟悉。许是烛光将她的俊朗分明的轮廓虚化了几分,反添几分原本女儿家的柔美静好。他愣了愣,视线牢牢盯着她,顺着她光洁的额头到小巧高挺的鼻子再到润泽的嘴唇……心底某处莫名狂跳,只觉得如此相像。此情、此景、此处、此人……
夜色带着些许寒意从窗缝侵入静心阁,锦云不禁瑟缩了下肩头,加快手下速度,想着趁早离开这里。
而那寒意不绝,方位也很明显。
锦云沉着心缓缓抬眸看过去,正对上凌寒南深邃的、覆着薄冰的眸子。眸底深处翻涌着强烈的波涛,似想将她倾覆淹没。锦云快速回想,并没有反省到自己做过什么事情惹到他,然而凌寒南的视线太过凌人让她无法装傻。于是锦云轻咳一声,试探问道:“陛下……?”
方才锦云抬眸的那一瞬间,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凌寒南身子僵住了。他只看见瑾儿的眸,直直望着自己,没有爱意也没有恨意。烛火微晃,那眸彩一转,是墨锦云征询疑惑的神情。凌寒南只道自己一时痴了,可墨锦云真的与她有六七分相像,可能比青璃与她还要相像。
“陛下?”锦云又唤了声,而凌寒南没有回答,依旧若有所思牢牢盯着她。锦云担心他看出什么端倪,挤出墨锦云标准的浅笑来。
“墨卿的身子太过柔弱,到有些不像男儿。可要好些调理才是。”凌寒南说道“到有些不像男儿”时,语气不明意味地沉了几分。
锦云闻言心神一凛,不知凌寒南是否发觉了什么,恭顺点头:“谢陛下关心。”
此刻凌寒南心思紊乱,不知所想所云。亥时的更声从浓重夜色里传过来,一声声梆子声拉着长长的尾音似在嘲讽似在唏嘘。他静默许久,终究面无表情说道:“还有一会儿宫门就要关了,你且先回去吧。”
锦云正好一刻都多呆不下去,起身行礼便走,摊在桌上的书册都没有收拾。
凌寒南又兀自默然坐了许久,直到渐长的灯芯将烛光狠狠闪了几次,他才回过神来。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闪烁灯火中神色冷凝又怅然。
不过终有一件事在心头放了下来。那对墨锦云的亲近之感,可能正是因为觉得他与瑾儿长得有些相似罢,并不是因为其他。
而不管是东凌的帝王还是凌寒南,那些对于墨锦云的特殊亲近之心,都是不能任其蔓延滋长的。
他的心,不能被任何事物所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