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云跪在地上纹丝不动,静静听着细碎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以及殿门徐徐关闭的声音。而后一种压迫感缓缓蔓延而来,顺着她绣着曼陀罗的袍角侵染了一身。她感觉凌寒南慢慢走近,在她身前几步之远的地方站定。
锦云盯着袖角的曼陀罗,低声说道:“臣无意冒犯陛下,请陛下恕罪。”
殿内静默了许久,而后听凌寒南一声轻笑,笑得很冷又似在嘲讽:“你何罪之有,你不过是……说了旁人都不敢说的实话。不过这实话,当真是难听,还从未有人敢讲朕心虚。”
锦云垂眸没有言语。
“墨锦云,对于四年前的改朝换代,你了解多少?”凌寒南突然问道。
锦云的胸口一阵闷痛,身子微颤,袖中的指节也白到可怕。她死死咬着唇,强自忍耐着满腔的恨意。他问她,可了解改朝换代之事……真是讽刺。
凌寒南见她不回答,以为她是不敢再说了。瞥了眼伏在地上的墨袍少年,淡淡说道:“你是朕钦赐的廷尉,朕也曾与你明言过,你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什么。以为你自有分寸,之前的许多事也都由你随你,不料竟是愈发胆大妄为了。像这样的事情,朕不希望再发生。”
锦云忽然抬头看向了他,脸色显得有些惨淡,眼神却格外坚定:“臣以为陛下要的是忠言逆耳的谋臣,而非是阿谀奉承的奸臣。”
凌寒南微愣,眉头轻蹙,冷笑道:“朕是要你做忠言逆耳的谋臣,而且是朕的。”沉默片刻他又盯着她幽幽说道,“朕是没有看错人,你的胆子是很大,很好。”
锦云听不出他的喜怒和褒贬,只能默然跪着。
“你起来吧。”凌寒南低头看着她清瘦的轮廓,竟然有几分熟悉之感。就似在何处见过这样的身影,却一时想不出是谁来。
又仔细看了两眼,顿感烦躁。
锦云回了句:“谢陛下不罚之恩。”便理袍站了起来,接着抬眸对上了他的双眼。
待她站起身,凌寒南才发现自己与墨锦云站的太近了,她那双幽深如同子夜又清亮如同秋水的眼眸,一瞬间撞入了凌寒南的眼帘,让他看得真真切切。
不知为何,他竟身子一僵,下意识后退了几步,陷入一阵错愕。
锦云垂下眸来后退了几步,恭顺道:“臣僭越了。”然而心里却对凌寒南这一瞬间的反应有些恍惚。
凌寒南也在下一瞬恢复如常,似笑非笑道:“朕可没说不罚你。今夜朕要出宫,你且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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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将帝都笼罩起来,热闹的朱雀街上比往日更加灯火璀璨,一盏盏精致的彩灯沿街亮了起来,透过丝绡上的花纹光彩流转。火树银花,星落如雨,莺声燕语,暗香满路。月色凝练的长夜,愈发生动光鲜且带着几分小醉微醺的意韵。
锦云这才发觉,原来今日是上元节,也是花灯节。
她不自觉想起前世潮湿的时光来,西河浮水流灯如银河,女孩小心将那捧了一路的银莲花灯放入了水中,一面许着心愿一面看它飘远。而后她扭过头望向一直站在她身后的那个披着苍色风氅的冷峻青年,只见他眸彩深浓,温柔宠溺地凝视着她。
“千盏灯花去,此心却为一人留。”男子声音低沉,却温柔深情。彼时烟火漫天星河璀璨,女孩眸光荡着涟漪,宜春髻下花眼酡红。
锦云冷笑一声,迈大步子跟上走在前面的人。那人依旧披着件苍色风氅,面容冷峻,眸彩深浓。只是他的身边,再没有那个满心满眼望着他的小女孩,只有一个满心算计的墨锦云以及暗处跟随保护的侍卫。
凌寒南随着人潮缓缓往前行进,一言不发不辨喜忧。
锦云虽不解为何为让她跟随微服,但只有沉默跟着。
这走着走着,竟到了西河的春雪桥边。浮灯盏盏,流月无声,疏影碧水,仍是往年灿如星河的模样。河畔歌楼里飘渺的乐声散入浓浓的夜色里,恍如仙音。锦云难免又忆起了旧事,侧眸望着灯火下面容沉静的凌寒南,万千情感瞬间盈满心头,苦涩绵延。
凌寒南忽然开口说道:“今年似乎比去年还要热闹些。”
锦云浅笑问道:“凌公子每年都来吗?”
“看看花灯。”凌寒南回了句,目光又飘摇到河面星光上。
锦云咬了咬唇,又说:“那若是您改了制就不能再见这景色了。”
凌寒南闻言,侧眸看向她,眸光深浓又复杂。他盯着她沉默半晌,似在思忖什么,而后吐出四个字:“不谈公事。”
锦云哑言,遂闭了嘴陪在一边。想来也是命运捉弄,景犹在,人亦同,然而心境却截然。锦云那年不曾料想过之后的劫难,而今也不曾料想过仍会与凌寒南一同立在西河畔观赏灯景。
月下故人,奈何不识。
锦云身边有一对年轻的男女一同将手中的银莲花灯放入水中,两人说笑着执手看它渐渐飘远。锦云在一旁侧目看着有些愣神,却听凌寒南问道:“墨大人此刻心中是想起了谁吗?”
锦云被这突如其来的发问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浅笑着并不应答。凌寒南见她这幅模样,心下了然,轻叹道:“难为你还得跟着我四处转。”
“这是在下的荣幸。”锦云笑着回道,默了半晌又道,“在下冒昧想问您一个问题……您为何今日要来西河看灯花?”
话刚出口,锦云才发觉问得有些唐突,她侧头看了看凌寒南只见他面沉难辨并未回答,于是知趣闭口。而凌寒南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幽幽呢喃着:“我……心中想到一个人,可惜她已故去了。只能来这里瞧瞧她喜欢的银莲花。”
锦云胸口一阵钝痛,只觉寒意一寸寸攀附上来抽离着她的力气。他说,心中想到一个人,想来瞧瞧她喜欢的银莲花。其实青瑾并不喜爱银莲花,她喜欢的,不过是与她一同放着花灯的那个人罢了。
可惜她已故去了……
锦云心底重复喃喃了好几遍,有一种想放声大笑的冲动。她想不到,凌寒南他有底气和脸面去讲这样的话。他似乎只是一个缅怀的旁观者,而不是那个亲手将她逼上绝路的幕后主使。
锦云眸光渐渐沉下去,眼底涌上的寒意慢慢盈满眼眶。她望着那男子棱角分明的侧脸,语调隐藏着难以察觉的冷嘲:“故人已逝,诸事成云烟,您也不要太介怀。”
“千盏灯花去……”凌寒南兀自叹着,不再说下去。
她望着浮水流灯,不自觉呢喃跟了句:“此心只为一人留。”她的声音很轻微,最后几字似乎只是嘴唇的翕闭。下一瞬,身边蓦地袭来一阵强烈凌厉的寒意,她转头看去却见凌寒南那双幽深的眸子闪过惊疑和凛然。
“墨大人方才说什么?”凌寒南的声音很冷,又似乎带着些莫名的颤意。
锦云心头掠过一丝惊慌,怎会料想他竟听得见。他的面容在月色及灯火的映照下暧昧模糊看不分明,可她却仍能感受到那凛然寒意下难以触及的一抹悲凉。锦云此时无心无力去揣度其中深意,亦不愿去揣度。
她佯作诧异地挑眉道:“在下方才讲过什么?”而后很纯良无害地眨了眨眼。
凌寒南复深深看了她一眼,半晌缓缓说道:“夜也深了,辛苦墨大人陪着一路,你便先回府歇息吧。”
锦云问道:“您还不回吗?”
凌寒南瞥了一眼,耐性子回了句:“我再看看。”
锦云遂即退出他周遭那圈强大气场的侵袭,转身便走。歌楼上乐声依旧,一曲清音,一地心绪。隐隐约约的乐声摇晃着她的心,而那苍色风氅的男子终究没有看见她转身之后面上的悲伤与狠绝。
锦云在人群中穿行了一小段路,心口忽而袭过一阵钝痛,她伸手捂住胸口停住脚步低喘起来。待呼吸稍显平稳后,她忍不住回首望去,而那苍色身影已被来往的行人遮掩住寻不见了。
此心只为一人留……那人终究只是佯装多情的无情流水罢了,留下的不过是另一人的痴与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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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要去外面上学了~收拾行李真是件非常纠结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