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齐光殿右侧的庑廊走过暖阁,便到了历代帝王的书房。锦云在殿门立着,等着米公公去领皇帝的旨意。闲暇时四处打量,正是千百回梦中的模样。
她曾梦见过自己挑开了这帐幔,缓步走进屋子,看见他坐在父王的位子上,面色阴郁而模糊。那时她用利刃狠狠穿透了他的胸膛,血溅了她一脸,她也不管,狠狠地发疯般刺着他。而后醒来,却是满脸的泪水罢了。
“墨大人,陛下召您进去,”米公公挑开帐帘,脸上堆着笑。
锦云颔首,由宫娥引着缓步走进。侍者悄然退下的空档,她抬眼瞧见了负手立在窗边的凌寒南。他一身苍色常服,暗纹繁复尊贵大气又不失精致讲究,发髻也用一块润厚的青玉一丝不苟地固定住。微微扬头,似望着苍穹沉思,光线透过窗棱照在他冷峻的脸上,阴晴不定琢磨不透。
锦云屈膝跪下,叩头道:“拜见陛下。”此时屋内只有他们二人,她的声音似是因为紧张抑或是其他缘故有些颤抖。
他没出声,锦云也就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抬头让朕看看。”一腔冷而威严的声音响起。锦云依言抬眸,正对上凌寒南打量探究的目光。
对视一瞬她又垂下眸来将他的视线避开,显得尽可能的恭顺。
凌寒南细细打量了她许久,空气莫名有些凝滞。锦云有些忐忑,怕他看出什么端倪来。
“你是哪里人。”凌寒南发问。
“回陛下,微臣锦州人。”锦云恭敬回道。
“口音不像,倒像是帝都人。”凌寒南声音有些冷听不出意味。
锦云心一紧,而后恭声道:“回陛下,微臣虽是锦州人,却自小就离开家乡四处云游,有幸在帝都待过三四年光景。”
“卿可有去过山海关?”凌寒南忽然问。这个问题让锦云有些措手不及,她思绪飞转不停,只记得凌寒南曾在山海关驻守过几年,与之有深刻记忆,且那时时常与青瑾谈起山海关的风景民俗。
她想应承,话到嘴边却马上停住了。
对于山海关的印象她可能全部源于凌寒南,怕多嘴生了端倪,再一思索墨锦云此人生平并未有到此的经历,倒也正好。于是回道:“微臣惭愧,没有去过。”
凌寒南也不再深谈这个好似莫名其妙想起的话题,继续说:“你可知,为何这千百人中,朕独挑你一人?”
锦云凛神,垂眸细思。墨锦云不过商宦世家的出身,向来为士大夫所不耻,虽有才德名声,然而帝都藏龙卧虎岂轮得到她?锦云也曾向华容提出这个忧虑,而华容理着腰间流苏的蓝色穗子,盈盈抬眸看向她,淡然自信回道,你是最佳的人选。
“微臣驽钝。承蒙皇恩,不甚惶恐。”锦云如是说。
“墨卿认为,如今朝堂之上,何人权势最大最有影响力?”凌寒南又问。
这问题敏感了,敏感了。锦云只觉得凌寒南给她压了一个千年寒冰做的大包袱。但她现在只能坦诚接受。思忖片刻,锦云心一横,说道:“回陛下,微臣认为,如今朝堂之上,楚相与杜大人不分伯仲,权倾……朝野。”
“那你可知,此二人背景?又可知,此二人身后的势力有多大?”凌寒南又问。
锦云咬唇,一时没有话说,她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不过她已了然了凌寒南的用意。
所幸凌寒南不再为难她,兀自说道:“朕在千百人中挑中你,正是因为你的身世清白。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朕也与你坦白说明罢。”凌寒南声音忽然柔和了几分,锦云不禁抬眸望向他,“如今朝堂之上,楚仲修与杜存风各占半边天。朕要你做朕的幕僚做朕的眼睛,为朕所用,而非听命与此二人。”
锦云听罢心里有点想笑,他到底是知道做皇帝有多艰难,可不像表面万人之上风光。他不过是个篡权皇帝,朝野既有旧贵族树根般缠绕稳固的势力又有扶他上皇位的布衣将相之势。朝野势力早就被刮得所剩无几,他分得了多少羹。如今是要培植自己的势力了。
而在凌寒南心中,墨锦云这样一个商宦出身有声明的年轻人,是他打击相权的武器工具,更是一个出事可以当作借口的挡箭牌。
真是好心机。
锦云又一叩首,郑重说道:“微臣遵命!自今日起一心为陛下所忧所谋,生当陨首死当草结,不负皇恩!”
凌寒南看她重重叩首示忠,唇角勾起一丝淡淡的笑意来。而她抬起头定定望着他,眼神坚定而承诺,凌寒南心底似有什么情绪翻滚,眉头微蹙,而后又强压下那种奇怪的感觉。
“起来吧。”他声音少了冷酷,竟走近几步欲去相扶。
锦云不动声色避开,自己立了起来,恭顺站着。
凌寒南也有些诧异自己不假思索就伸出去的双手,悬在空中僵住了一瞬而后漫不经心拂袖说道:“你刚入朝,有些事情也许还不太明白。不妨去请教楚相,会从中领悟一些。”
锦云目光飞快掠过他的神色,一片淡然与沉静。心中自嘲一笑,依旧恭顺地回道:“臣明白,今日便去拜访楚相。”
这时门外传来米公公的声音:“陛下,太医到了。”
凌寒南闻言撩袍坐在书案后,有些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扬声道:“宣他进来吧。”应声帘子便被挑开了,锦云回望,正好打量了一番来人。那人很年轻,二十二三岁的模样,一身规矩平常的太医院白色长衫,因他颀长清瘦的身形穿出几分随意味道来,有一种闲云野鹤般优雅自得。
男子瞧见了锦云,冲她淡淡一笑,遂即搁下药箱向凌寒南行礼,声音清润。起初匆匆一眼,锦云并未细打量他的容貌,只是记住了他的神态。再一打量,竟然又不禁忽略了他如明玉的面容,只注意到他腰间挂着的蓝色流苏有些散乱。
凌寒南见锦云立在一边一言不发,便说道:“墨卿便先退下吧。”
锦云闻言颔首,又一次看向那在凌寒南面前不卑不亢如野鹤一般悠然的白衣男子,才转身退下。自始至终,那男子除正面客套一笑,没有再看过锦云一眼。而凌寒南却捕捉到了这一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