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幽幽叹了声,复又将视线移到锦云略显僵硬的脸上:“有时我会觉得,很早便认识你。从你的眉眼举止间还有眼底深处,看到了……我愿意相信你,也会原谅你的所有过错,希望你很多时候可以像一个友人一样在我身边,让我看见眼底深处最真实的那个人。可以吗,锦云?”
凌寒南眸色深黑如夜幽邃如潭,锦云深望一眼便移开了视线。那双眼一旦少去寒冰呈现出一种可以称之为诚恳由衷的颜色时,便瞬得拥有引人堕入深陷的魔力,它曾让青瑾的心意沉沦进去。
凌寒南这时常一冷一热的模样让锦云心里发虚,不由得又怀疑凌寒南是不是患了间歇性的病症。
“陛下的心意,臣实在是受宠若惊感激不尽。但您毕竟是君,锦云毕竟是臣子。陛下高高在上,锦云只有仰望的份,不敢奢想更多。”锦云谦逊垂头,双手抱拳举到眉前,恭敬行了一个礼。她吃过凌寒南的恶当,那次先说什么不必忌讳有话便说,转眼间又斥责她僭越。
如今怕是凌寒南这一番言语只是一种半真半假的试探,她不敢露出丝毫的坦然和异心来。弯时弯到极致,直起时才会更有力地回弹过去。
因为锦云的话,凌寒南有那么一阵的沉默。锦云许是眼花,竟从他沉寂的眉眼间看出了几分寂寞和失落来,这一发现委实让她有些怔怔。
“墨卿提点的是,是朕一时忘了。”他似笑非笑低声自喃,神色迷离像是被回忆牵扯住了,“想着曾与一众出生入死的兄弟把酒言欢同榻夜谈,心里忽得有些感慨。高处不胜寒,往事不可追不可念,是朕苛求了。”
转眼间凌寒南就把称谓给换了,这着实让锦云暗叹自己方才的坚持是对的,差点再次掉到他间歇性的陷阱里。只是凌寒南这样的感叹,让锦云心底生出一种嫌恶来。
年少时他曾鲜衣怒马驰骋沙场,有一帮同生共死的兄弟,在边疆的日子虽然艰苦,守着最险的关、喝着最劣的酒、迎着最凶的敌……他却可以高兴时畅怀大笑、伤心时仰头痛饮、生气时痛骂着市井中最不堪的俚语、豪情时策马挥刀仰天长啸……那时兄弟敬他,愿为他抛弃生命;那时青瑾爱他,愿为他奉献一生。
是他一心追逐声名地位至今,一步步残杀着过去一切恩义情感,一步步走上今日万人之上的高处。君临天下后,再没有当初那豪情万丈义薄云天的气势。身处深宫,明枪暗箭远比沙场上的犀利难防,步步为营小心谨慎,又无时不权衡算计。
锦云经这一场变故有了前尘与今生,凌寒南又何尝不是。锦云笑他自作自受,又叹他着实可怜。高处不胜寒,这就是他必须付出的代价。如今他又怎么好意思怀念过去感叹前尘呢?
之后凌寒南没坐多久,便离开了墨府。只是走前与她说了这样一句话:“朕愿天下人皆负我,也不愿墨卿一人负我。”那时锦云低眉恭顺又表了忠心,心里却嘲讽深切。他这一趟软硬兼施,晓之以理又动之以情,算是一种开恩的告诫,然而怕是锦云注定要让他失望了。
天下人负不负他锦云不知,只是锦云……从成为锦云的那时开始,就是为了诛他心而来的。
老天似乎感应到了锦云糟糕的心情,暮时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采薇本在屋里小憩,听到那噼里啪啦打在窗沿上的雨声,惊醒起来一手拎着伞一手提着裙摆就往小院里跑。摆在石桌上那上号的茶具还未来得及收拾,公子不会说什么,但若是被拂珠姑娘看到了,指不定要数落她。
长廊被飘进来的斜雨浸湿,采薇一路疾跑,绣花鞋尖都沾了水。她堪堪在廊角停下来撑伞,眼睛往外一瞥,掠过一抹墨色身影。
采薇一怔,眯着眼睛透过雨幕仔细看去,看见执着一把青色绸布竹骨伞的锦云。隔着那如纱如雾的雨幕,采薇看不真切她的神情,却从她高昂的脖颈、挺直的腰板中看出无端的寂寥和决然来。
她想了想,还是静静撑伞走到锦云身边。走近才发现她的目光落在那几株玉簪花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玉簪花本是到了深夜香气越浓的花草,就像月下香那般。前段日子不知发生了何事,玉枝和合欢走后,锦云就吩咐说要将月下香全换了。采薇想了想,就新栽了玉簪花。谁知又犯了锦云的忌讳。
这种看起来柔柔弱弱的植物在这样的雨中被雨水左右敲打摇晃,惹人怜爱心疼,生怕它们撑不过来就此香消玉殒。
因为是采薇亲手栽的,也是她负责浇灌的,心里难免生出几分心疼,便几步上前将伞盖过了玉簪花上的那寸天,想着能遮一点雨是一点。
“你护得它们一时,护得了它们一世吗?”锦云平静的声音从采薇身后传来,采薇微愣,转身呆呆望着面色阴郁的锦云,傻傻“啊?”了一声。然后看见锦云沉静的面上缓缓扬起一丝自嘲的凉薄笑意来,“它生得娇贵,担不得风雨,就不该活在这园里。”
丝丝的凉意从她平静的言语中透出,让采薇心头一颤。她眨眼瞅着锦云,紧了紧握着的伞柄,弱弱唤了声:“公子?”
“将它们都摘了吧,明日早上,我不想再看到它们。”锦云又深深望了眼采薇护着的娇柔花朵,轻叹一声别过眼去举步走了。
采薇不敢再多有质疑,又是弱弱应了一声,目送锦云离开在那雨幕中变得模糊不可见。她复又咬唇盯着伞下静静散着馥郁香气的玉簪,像是娇柔清雅的美人儿懒卧绿叶上巴巴望着她。那样的柔弱,让人不敢轻触。
采薇狠了狠心,伸出手将莹白如玉的花盏给掐了,随手丢在了泥水里。
那份柔弱和温软,容不得它的生存。这也是锦云看明白的最想丢弃的东西。一场冷雨,浇灭了曾重新跳动的热情和温情,也将那些踌躇犹疑冲刷干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