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出现在出行队伍中墨袍如夜的锦云让不少人惊讶。倒是太常卿楚慕淮见了她,淡然与之寒暄,指了辆早就准备好的马车给她。锦云谢过后悠然登上马车,她下意识回眸看向那马骑上雪青衣衫、面容如玉的男子,却见他双眸灼灼正若有所思牢牢锁定在她身上。锦云回之优雅一笑,掀帘而入。
看来凌寒南所说的帮手便是楚慕淮,楚相的儿子。哼,真是好棋。
车厢很宽敞,铺叠整齐的软榻、摆着吃食茶具的矮几、收纳物什的小柜、供闲暇翻阅的书箱、洗漱的银盆镜台甚至散着淡淡幽香的博山炉一一俱全,俨然一个小却精致的起居室。
光是这一瞥便知道,此次去金陵,走得是奢华享受路线。
昨夜开始整整一宿锦云都没有休息,出宫回府后又忙着安排诸多事宜,还同紫梢纠缠了许久才将她说服乖乖留在府中,只带了玉枝随行。
锦云倚在车厢内的软垫上,揉着太阳穴解乏。一边玉枝瞧见,细声问道:“公子可是累了?不如睡会儿。”玉枝的声音如涓涓细流淌过,轻柔而清澈。她依旧平日里的打扮,素净藕荷色长裙,挽着丁香色的披帛,倭堕髻上斜插着那根东陵玉坠子的发簪,长长的水晶耳坠微晃,摇曳着的细小影子投映在白皙修长的脖颈上。她安静跪坐在宽敞车厢内的矮几后,垂眸斟茶,清丽安然。
这样赏心悦目的场景。
锦云心里暗笑,若自己真是个男子,是否还会怀着如此纯粹的心态赞美观赏。那曾经玉枝侍奉其左右的华容呢?一边是紫梢那般娇俏婀娜、性情直率的美人,一边是玉枝如此婉约静好、体贴温柔的美人。华容……从没有过心意?
不知为何会想到这里,一时间竟是失神了。玉枝在一边细细观察着锦云的神情,又轻声唤道:“公子?”
锦云冲她淡淡一笑,说道:“倒是有些累了,我且睡会儿。”
玉枝应了声,从箱匣里取来薄毯为锦云盖上,柔声道:“玉枝便在这守着公子。”锦云没有说话,缓缓阖上了眼。似乎听见一声轻叹,很快的淹没在滚动的车辙中。
不只是因为车厢的颠簸还是因为装满了心思,锦云睡得不安稳,断断续续地清醒游移。睁开眼睛的时候,车厢内已是昏暗一片。有光亮从窗外透进来,撩帘才发觉月亮已经升得高了。竟然睡了足有三四个时辰……锦云撑起身子却头痛得厉害。
车帘被掀起,玉枝掌灯进来,见锦云起了身,莞尔笑道:“玉枝正想唤公子呢,已经到驿馆了。现在已经过了晚膳的时辰,要不要吩咐人备些宵夜?”
“不用了。”锦云摆手,由玉枝引着走下马车。四野很黑,这驿馆的灯火愈发觉得亮了,让人情不自禁想凑近。
她四处看看,还没说话,玉枝便道:“楚大人等已经进去歇息了,方才因为公子还睡着,他们没有惊动。”
锦云颔首,心里总归有些赧然,觉得自己多少失礼了。
这一行人都是太常寺的官员及随行侍卫,名义上只有玉枝一个女眷。虽说只是个贴身丫鬟身份,但众人看她貌美动人气质清雅,不像个劳碌丫鬟的模样。也不敢怠慢,便安排她一人住在锦云隔壁的上房。
其余人早早进屋睡了,锦云也辞了玉枝的伺候让她歇息。而锦云早已经在马上睡足了,此刻夜深人静再无睡意,便点了灯翻找出华容写给她的那本小册子,细细琢磨了几番。
这次出行,是由郡守顾简负责接风。顾简原是京兆尹,七年前不知为何被遣到了此处守着一方。对他的介绍很简略,却见一旁用朱砂标注了几个小字:楚顾故交。
“楚顾么……”锦云轻声重复,而后叹惋。她忽然意识到自己那份彷徨和担忧的是什么了,不是不得皇帝重视,也不是官职不够,最重要的是到如今她依旧是孑然一人立于朝廷。想来朝堂上交往的,竟只有对她猜忌探究的楚相之子楚慕淮以及太史令下的一个小官齐渊。
献媚讨好的人不乏,锦云也是来者不拒全部应酬。然而,没有可以真正助她的帮手。
她以往重点一心在如何处理与凌寒南的关系获得他的信任,却忽略了这点。官场上尔虞我诈错综复杂的事仪,至少到如今她仍未掺合进去。
旁人多少还因为皇帝对她的格外看重而心有忌惮,因为她高深莫测的模样而小心试探深浅,不敢轻易去惹。纵观局势,杜存风身居高位手握重兵,自是有他的军队和心腹。纵使凌寒南疑他恨他,却不会轻易去撼动他。
楚相纵横官场三十年,不论是同窗、同僚门生也好,受其恩惠者也罢,三教九流官商走卒相识遍布天下,其人脉广阔不可估量。
而墨锦云,商宦出身,弱冠年纪便入朝居高位,已遭人羡妒。又不擅掩饰锋芒,没有人一旁帮衬着。相比而言,总有勃勃的野心与楚、杜两势抗衡威胁凌寒南,亦不过是痴人说梦的大话了。
锦云想到这不免心凉,遂不愿再去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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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谧的夜里忽隐约传来箫音,曲调颇为忧伤悲切。锦云细听一阵,心头猛地一跳,蹙眉立起身来去追寻声音的源头。
似是在窗外。
她推开窗门,才发觉今夜如此晴朗。银白的月华倾泻进来落在她墨色衣袍上,如水般清澈而沉静。她抬眼朝窗外望去,驿馆的小院里树影依依,半掩着一座玲珑小亭。箫声便是从那里传来的。
借着柔和朦胧的月光,她看清了那亭中执箫之人那张俊雅精致的面容。他一袭雪青色的宽松衣衫,发也不像往日那般一丝不苟地束着,只是用同色发带轻轻挽住,平添几分随意洒脱。月色笼罩中的他,华美如玉树桂枝,竟又生出些淡然和说不出的惆怅来。
夜色如水,月冷似霜,曲悲如泣,人淡若仙。
锦云听着乐声,定定望着那亭中的人,伸手抓住胸口的衣襟,死死拽着,生怕那颗心跳出来。为何……楚慕淮会吹这首《半池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