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佛和菩萨自居的熊十力,到北大教书的时候却碰到了对手。对手名叫冯文炳,是个文学家,大家知道的是他的笔名“废名”,写诗和小说都很有名。废名先生跟熊十力住邻居,忽然对佛学来了兴趣,有事没事,就跟熊十力讨论佛的问题。废名说,我代表佛,你反对我就是反对佛。熊十力说,我就是佛,你才是反对佛!争来争去,到最后没有了声音,原来双方扭打在一起了。争毕打完,明儿两人还在一起讨论,再争再打。
跟熊十力吵架的学者,当然不止废名一个,他跟马一浮吵,跟蒙文通吵,跟梁漱溟也吵。梁漱溟也是牛人,从来都自信满满的,1941年珍珠港事件爆发,日军进攻香港,躲在香港的文化人乘船撤离。天上有飞机轰炸,水上有水雷骚扰,满船的文人学者都惴惴的,夜不安眠,只有梁漱溟鼾声如雷,睡得很香。人家问他:先生不害怕吗?他说:怕什么,我是死不了的,我死了,中国怎么办?俩牛人碰到一起,吵起来当然水平不会低,直到梁漱溟晚年,提起已经过世的老朋友,还是忘不了当年佛学上的争议。
待平辈的学者如此,对待学生更是严厉,他的学生都说,熊先生很少夸人,却爱训人,动不动就劈头盖脸一顿臭骂。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北大的学生很是张狂,学校聘教师,学生会要参与意见,如果学生会不答应的话,校方就要重新考虑,因此没有教授敢在课堂上训学生。学生上课不来,随便挑教授的刺,是家常便饭。可是熊十力不吃这一套,张口便训,急了甚至还上手打。说也怪,狂妄的北大学生还真就不敢将熊轰出去。
最能彰显熊十力牛气的还是他对达官显贵的态度,他从来不管见的人是谁,将军也好,高官也罢,想教训就教训,一点面子不留。徐复观当年官拜少将,身在蒋介石的侍从室,红得发紫,前来问学,熊十力劈头就是一通臭骂,骂得徐复观记了一辈子,说这在他求学路上是起死回生的一骂。
那一代的学人,是牛气的一代,是不知道谦虚为何物的一代。牛的背后,是真性情,真的执拗。对学问,对师友,对弟子,莫不如此。他们实际上是永远的孩童,以一颗赤子之心,面对整个世界,整个的人生。
两只老虎跑得快
中国的抗战产生了特别多的英雄,也产生了特别多的汉奸,最大的两个汉奸,要算是汪精卫和陈公博。虽然这两个人做汉奸时,能控制的区域不过长江三角洲周围巴掌大的地方,但在名义上他俩却是中国最大的傀儡政府的魁首。两人虽然在为虎作伥,跟日本侵略者合作方面,做的不见得比别的汉奸更多,但影响却最大。抗战胜利后,将他们钉在耻辱柱的最顶端,应该是名实相符。
汪、陈二人政治上是搭档,生活上也是好朋友。原本汪精卫出走的计划,陈并未参与。可是到了汪已出走,日本人却改变前约,不给汪一个体面的台阶,而原来参与密议的高崇武、陶希圣竞相逃离的时候,陈却从香港来到了上海,一头扎进了“火坑”,说是要够朋友、讲义气。
汪精卫是国民党的元老,也是国民党的能臣,他和胡汉民两个原是孙中山的左膀右臂,国民党统治时期大家每周都要背诵的“总理遗嘱”,就是汪的手笔。辛亥年广州起义失败,汪精卫愤而进京刺杀摄政王,“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谁不钦敬?汪精卫一表人才,风流儒雅,不知引得多少闺秀名媛仰慕,胡适曾经说,如果汪精卫是个女人,他会死心塌地地爱他。当然,是男子,也爱。汪夫人陈璧君体态臃肿,相貌一般,但汪精卫却一直洁身自爱,连丁点儿的绯闻都没有过。那时,国民党内,渔父(宋教仁)之才和兆铭(汪精卫)之德,是大家公认的。汪精卫投敌后,国民党内元老一片哗然,差不多都会提到那句诸葛亮骂王朗的话:“卿本佳人,奈何做贼?”有痛恨,也有惋惜。
在国民党的革命谱系里,陈公博出道要晚得多。此公先是追求共产主义,中共第一次代表大会12个代表中间,就有他一个。只是陈公博进得快,退得也快,会还没开完就闻警开溜,一直溜到美国去留学。留学回来,他才混进国民革命的革命队伍。陈再作冯妇之后,很快就得到汪精卫的赏识,从此收入帐下,成为汪系国民党的干将。跟汪不同,陈公博是才子型的人物,大块头的理论文章能写,诗词歌赋也来得,最关键的是,醇酒妇人从来少不了,下野时如此,当政时也如此,而且从来不避人,夫人也不因此而喝醋吵闹。泡歌女,捧戏子,养情妇,陈公博的风流韵事多得到了让人惊掉了下巴的地步。据说他曾写过一首夫子自道的诗:“天下荒唐第一,古今才智无双,燕赵吴越孤心赏,任凭他人短长。”说的相当实在,此公的确是走到哪儿,风流到哪儿,燕赵吴越到处留情,不管别人白眼还是黑眼。1930年蒋冯阎大战,汪精卫和陈公博拉着改组派跟冯(玉祥)、阎(锡山)掺和,在战火纷飞的时候,到了人家阎老西的地盘上(山西)居然也没耽误泡戏子,他看上了一个唱梆子的女伶,结果跟当地军阀的“同情兄”撞了车,差点被人赶走。
在大的政治格局里看,似乎政治人物的私德跟政治上的表现没有多少关系,汪陈两个人一个一尘不染,一个曳尾泥塗,却殊途同归,一并做了汉奸。其实并不尽然,国民党是个没有打算跟传统决裂却又习染了西方政治风尚的集团。汪精卫在党内,一直以孙中山的继承人自居,虽然在跟蒋介石的争斗中,总是处于下风,但始终没有被平掉,也就是说,他至少在他自己体系内是头,而且从来也没有断了当整个国民党首领和中国领袖的心思。无论是传统政治语境,还是西方的政治风尚,个人的私德是必须讲究的,尤其是领袖人物的私德必须靠得住,所以,汪精卫只要领袖的感觉存在一日,就必须做一日的不粘锅(其实,他的政敌蒋介石也一样讲究,自从跟宋家结亲之后,荒唐事就没有了)。而陈公博尽管地位不低,但毕竟在“领袖”的下面是“臣子”,主要的任务是给领袖奉献才智的,所以就无所谓了,得风流就风流一下。
说来有意思,汪记国民党一直是站在左翼的立场上,跟蒋介石过不去的,也可以说,汪精卫、陈公博的立场,跟共产国际更接近一点。他们一直以为,自己在革命的道路上,跑得更快。两人最后做了汉奸,虽然自家有下地狱救国家的借口,其实也不过是政争失势寻求出路的一种选择,当然,这种选择背后有对国际形势的错判,对中国抗战不可救药的悲观估计。说到底,汪、陈二人,还是在个人名利的路上跑,而且跑得太快了。
别个世界里的第一夫人
宋美龄走了,享年106岁。在世界二战期间的风云人物中,她离开这个世界的时间整整比别人迟了二三十年。俗话说,盖棺定论,然而对于宋美龄来说,在她没有告别这个世界之前,历史对于她的“论”其实早就已经定了。正如她自称“蒋宋美龄”一样,她的功过事实上是跟她的夫君蒋介石联系在一起的。中国国家领导人唁电所强调的,坚持抗战和坚持一个中国的两点,用来赞扬蒋介石,其实亦无不可。
作为当年中国的第一夫人,宋美龄曾经有过无限的风光,美国人称之为“亚洲第一夫人”,她委实当之无愧。当年,她发动“夫人外交”攻势,以她摄人心魄的风姿和演讲,迷倒了不知多少美国人,为处于艰难抗战中的中国争取到了宝贵的援助。来华参战的美国军人,凡是见过第一夫人的无不为之倾倒。在华的美国军人,无论是陈纳德天上的飞虎队,还是史迪威印缅战场上的陆军别动队,均堪称是全美国二战中最勇敢、战绩最显赫的军人。由于欧美特有的崇拜夫人的传统,所以这种勇敢和战绩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跟宋美龄不无关系。不仅如此,在西安事变中,宋美龄力压国民党高层力主讨伐的呼声,亲自犯险进入西安,对推动西安事变和平解决起了积极作用。其勇气和见识,绝非一个贵妇人所能望其项背。在中国抗战独立支撑的年月,在国际法西斯阵营扩张势头猖獗、国民政府内部高层分裂的年月,在推动国民政府坚持抗战并且最后站对队方面,应该说宋美龄和宋家的兄弟姐妹,起了非常积极的作用。
凡是见识过宋美龄的人,都对她的能干留下深刻的印象。宋美龄尽管是中国第一夫人,但从来就没有想到专门做夫人,她是要做事的。刚与蒋介石结婚不久,她闹着要做事,蒋让她去管北伐军的遗族学校。她没有嫌这个事情小,把个小小遗族学校管得井井有条,美国人来参观,说它是“东方第一新兴学校”。此后,她无论是参与政务,还是参与女界活动,都有声有色。蒋介石发起的“新生活运动”,由于有了她和一干新派人物掺和,才避免了一场霉味过重的复古运动的命运。
然而,有魅力而且能干的第一夫人就像她的这个头衔一样,其实并不属于她身处的这个世界。对于当时的中国人来说,宋美龄等于是“皇后”,她的行为方式应该是这样的:或者像唐朝的长孙皇后那样,躲在丈夫的身后,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或者像武则天一样,凭借丈夫的权力飞扬跋扈,无论采用什么样的生活方式,至少要聚敛一些财富,争取生个儿子,或者抱养一个。然而,这一切距离宋美龄是太远了,宋美龄出身中国最早的基督教家庭,从小就在美国生活受教育,进的是卫斯里女子学院这种很贵族化的学校,饱浸了美国中产阶级生活方式。她的优雅、她的活力甚至她的能干,更像是美国式的,不怎么“中国”。她的英语无论说和写,都比她的中文好,甚至连思维方式都是英语的。尽管贵为第一夫人,但她的交往圈却还是欧美化的中国人,连打电话都用英语,给接线员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说英语的人看她,和她看人家,都显得那么的顺眼、和谐。抗战前和抗战期间,作为中国最高统帅的夫人,她自己或者陪同蒋介石,从慰问伤兵到视察前线,没少在军队里转。几乎个个精通英语的空军对第一夫人的感情之深,恨不得为她去死,然而在陆军里,我们却找不到这样的人。一位美国的传记作家写道:在宋美龄和蒋介石结婚以后,“美丽的新娘子伴随着总司令转战各地。车站、农宅、临时屋都曾是他们的落脚处,不过有件特别的事情,那就是不论到了多么恶劣、简陋的地方,委员长夫人对她所素持的干净标准丝毫也不肯打一点折扣。每到一个地方,她的第一件事一定是抹地擦窗,务必直到看起来纤尘不染后才肯罢手。当然,漂亮的窗帘和芬芳的鲜花是绝对不可免的。”显然,对于当时中国的老百姓来说,第一夫人典雅、高贵、整洁、魅力四射,但绝谈不上亲切、可近。
熟悉中国现代史的人都知道,尽管政见不同,宋美龄和宋庆龄之间感情一直是非常好的,不论宋庆龄有多么令蒋介石头痛,双方如何仇视,宋美龄却一直竭力维持着她和庆龄之间正常而且算得上是亲密的姐妹关系。无论宋庆龄与蒋介石关系恶化到了什么地步,宋美龄都绝不允许蒋介石的特务碰她姐姐一根毫毛,为此,她不仅三番几次正色告知蒋介石,而且亲自出面警告戴笠。直到新中国成立前夕,宋美龄给宋庆龄的信,依旧款款情深:“最近,我们都经常想起你,考虑到目前的局势,我们知道你在中国的生活一定很艰苦,希望你能平安、顺利。”这不是说宋美龄没有立场,亲情高于一切,而是一种中国人难以理解的美国做派的体现——政治和家庭分开,意识形态的歧见跟家庭亲情是两回事,绝不往一块掺和。
中国老百姓可以想象江青坐在毛泽东后面纳鞋底,但是绝没有任何人会这样想象宋美龄。在解放战争快要胜利的时候,宋美龄用牛奶洗澡的传说在解放区到处流传,以至于到了我能懂事的时候,大人们还这样说。这个传说虽然表面上对宋美龄的一种丑化或者诋毁,但也反映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的隔膜和对立。
宋美龄和蒋介石的结合,固然还算是琴瑟和谐,但事实上也有不尽如人意之处。在宋美龄的朋友圈子里,无论是欧美的友人,还是国内的“欧美同学会”对传统理学味道十足的蒋介石并不欣赏,甚至还说三道四,蒋介石的国民党政权对这些人自然也是若即若离。我们不知道,到了台湾之后,这些在国共两边都不讨好的自由知识分子,在遭到国民党整肃的时候,宋美龄会是个什么心情?然而,事实上不管她的心情如何,已经深入她骨髓的美国老式的中产阶级生活做派,都只能让她继续扮演夫唱妇随的角色,绝不可能允许夫妻关系的任何裂痕暴露出来。
1927年她和蒋介石的结合,使颇有理学气味的蒋介石入了基督教,但是多年来,她并没有将蒋介石变成一个真正的基督徒。虽然到了台湾之后,蒋对基督教感情日深,但更多的只是求助基督的庇佑,可以说到死,蒋介石依然是一个传统的中国人、一个中国的专制强人。在蒋介石的棺材里,宋美龄放入了四本书,一本孙中山的《三民主义》、一本《圣经》、一本《荒漠甘泉》、一本唐诗,西方基督教的书占了一半。也许,这样的陪葬品,只是代表了宋美龄的一种愿望。
事实上,宋美龄虽然身在中国的土地上,却一直是在另一个世界里——一个典雅、美国老式中产阶级的世界,尽管我们把她列为“四大家族”中的一分子,然而报上说,她死后的遗产只有12万美金,她唯一的房产在上海。可以说直到死,她都维持了一个老式的美国中产阶级的财产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