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做梦也想不到，为了东方瑾，不仅连金国的谙班勃极烈，甚至连当今金国皇帝，也大驾光临这默默无闻的小山村。此时此刻，楚翎的心中唯有最肤浅，也最为深刻的两个字勉强可以形容：
惶恐。
东方瑾的双手在身子两侧握成拳，又松开，又握紧，他咬着牙，一双蓝黑色的眸子迸发着激烈的光芒，却只是不做声。
所有人都不曾见过东方瑾如此失态的一面。
金太宗完颜晟用他那双如鹰隼般闪亮的双目上下打量眼前联系多年，但从未谋面的儿子，嘴角慢慢漫上一层笑意。他伸手抓起东方瑾那双握成拳的手，以一种低沉的嗓音恳声道：“这么多年了，越长越像你娘啊。”
东方瑾抽开被握紧的双手，侧过脸去。微眯了眯眼，他冷冷道：“你原来还当我是你的儿子。”
完颜晟哈哈一笑：“傻小子，你竟然就因为这个一直恼了朕这么多年！”他停下笑声，用再平静不过的声音，仿佛在叙述一个天经地义的事实般缓缓道：“朕当然知道你是朕的儿子，这么多年来一直很明白，你娘，除了朕以外，没有第二个男人。”
“是吗？”东方瑾挑了挑嘴角，“既然明白，那这些年来，你又是如何对我的？我想象不出一个做父亲的，对自己的亲生骨肉可以冷漠无情至斯。”
完颜晟手下听了东方瑾的话，皆相顾变色，不禁纷纷往前了一步，却只换得东方瑾一声嘲讽的冷笑，气氛一时间变得紧张而尴尬。完颜晟挥了挥手，示意手下退下。他并不生气，只是淡淡地说道：“或许朕是有关心不够的地方，但是这并不表明朕不记挂着你。”他背过双手，遥望着远处的云与山，道：“朕知道，此次若是朕不亲身前来，你的心结必不能解。朕千里迢迢来见你一面，为的是要告诉你，这么些年来，你一直误会了你娘，也误会了朕。”
“误会？”东方瑾转身，似笑非笑地盯牢完颜晟那严厉而沧桑的脸庞：“你是说，我误会你了？”
完颜晟微微一笑：“朕不怪你。因为依你娘的个性，若不是舍不得你一个人留在世上，是断不会说出你的身世的。她宁愿把所有的委屈都一个人咽下。”
完颜晟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其实，当年在朕刚回到大金之时，就提出要求要接你娘入宫，但那时大金立国未稳，宫中形势旦夕风云，朕身为大金的谙班勃极烈，要接一不明来历的汉人女子入宫，这个请求遭到了朕的皇兄，也就是太祖皇帝的拒绝，朕甚至为此与他闹了不小的矛盾。直到你娘有了你，宫中知道这件事的人更是纷纷说那孩子不是朕的，劝朕三思而后行。他们都不懂，只有朕一个人知道你娘的苦衷，朕只有记着，记着那些当年坚持说孩子不是朕的人，朕也要让他们尝尝，被人误会，被人孤立的感觉是一种怎样的滋味。”
见到完颜晟的眼中闪出的狠辣但不张扬的光芒，周围的人都沉默了下来。许久，东方瑾不自在地出声道：“你这样做，我娘她又会如何想？”
“她知道以后，只是写了一封信给朕。”忆及往事，完颜晟惨然一笑：“只有短短两行字，她只希望朕心中有这个儿子，并且告诉朕，她一生都不会入宫，且此子永不会争储。”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完颜晟望着东方瑾，坦然道：“不要以为朕不了解你娘，她是怎样一个女子，朕最清楚不过，正是她身上的这点特质才深深吸引了朕。这么多年来，朕从未对我们的相遇感到后悔过，她给朕的那段时光，是朕一生当中最美好的时光之一，而你的出现，也是她给朕最美好的礼物之一。你要相信，在朕的内心中，从来都是有你们母子两个非常重要的一个位置。”
东方瑾的面容渐渐地变为恍惚，变得嘲弄。他开口道：“这么说，这一直，都是我的错？……”
“不能说都是你的错，但是是你，辜负了你娘的一番心血。”完颜晟直视着他的双眼，慨然道：“朕知道，朕若不出现向你解释清楚，依你的性子，是绝对不会放弃的。所以，朕也不打算再这样继续下去了。你和朕回去，回到大金，朕就正式赐名，册封你的王位，你的地位将和其他诸子一样。当然，你的汉名还可以继续用东方瑾这个名字，也好作为对你娘的最后念想。”
东方瑾沉默了一下，他浑身的气息都逐渐冷却了下来。摇摇头，东方瑾淡淡地答道：“谢谢你的好意，但是我不想和你走。”
“哦？”完颜晟诧异地挑了挑眉，“难道你不想再为大金继续效力了吗？“他的手向身后一挥：“大好江山就在眼前，难道你就甘愿埋没一身的抱负，而不向往那权力在握，俯瞰天下的豪情吗？朕已经许诺了你就绝对不会再反悔，你会得到你想要的一切的。”
东方瑾只是冷冷一笑：“我和你回去，就单单只是因为我想要这些东西吗？若是金钱与权力，我东方瑾一人就可以只手取来，虚名对于我并无吸引力。”
听了东方瑾的话，完颜晟愣了一愣，继而哈哈大笑道：“果然是朕的儿子啊！堪有朕年轻时的风范！”他打量着东方瑾：“那你到底是因为什么不和朕一起回去呢？”他的眼神转到了楚翎的身上。
“朕可以答应，让你的正妃是一名汉人女子。”
楚翎望向东方瑾，但东方瑾眼中那无法解释的情绪让她的心不知怎么的，忽然不安了起来。
东方瑾望着完颜晟，他的亲生父亲，最后只是淡淡地说道：“我有我自己的理由。我应该践行我娘的承诺。”
完颜晟皱起了眉头，陷入了沉默之中。东方瑾带着嘲讽的表情笑了笑，走上前来便想拉住楚翎的手：“我们走罢。”
“等等。”完颜晟忽然开口，语气已经变得冷酷：“既然你执意如此，朕也不好勉强，但是眼前这个汉人女子，却是留她不得。”
东方瑾停下脚步，他没有回头：“你威胁我？”
完颜晟颔首道：“朕不想威胁自己的儿子，无论你是和朕走或不走，这个女子，都不能够留下。”
东方瑾冷笑道：“刚才才给出的承诺，没想到这么快就反悔了。叫我到底如何相信你！”
“朕先前的意思是，你在中原这么多年，习惯了中原女子，要娶一个为正妃这也无妨，并不是说就一定是这个女子了。”
看着完颜晟冷漠的表情，楚翎终于忍不住开口：“我不知道，你们为何要对我下如此杀手。”
完颜晟忽然笑了：“这个，就要问你自己了。”他对东方瑾道：“你是朕的儿子，你心中在想什么，朕全部都清楚。现在山河天下就摆在眼前，我们女真人信奉的就是得不到的东西，就要把它抢过来。朕给了你这个机会，到底要不要把握，你自己好好考虑清楚。”
见到东方瑾不出所料地滞了一滞，完颜晟递了一个眼色给完颜杲。完颜杲略略一示意，抓住楚翎的两个人忽然在一瞬间把楚翎推下了悬崖。
“小心！”
楚翎只觉得眼前一阵晕眩，身子凌空落下，双手本能地往上抓，抓住一块突出的岩石，全身的重量都坠在这手臂上。几乎只是顿了一顿，她整个人便向悬崖下跌去。
忽然，一条强有力的胳膊伸过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楚翎像风中一块被撕碎的破布般，悬挂在了峭壁之上。几块碎石纷纷滑落，砸在她的头上，脸上，一身冷汗被风一吹，更是感觉那寒气直从脚底心上冒上来。楚翎忍痛抬头，就见到东方瑾几乎将半个身子探出悬崖外，正咬牙用力地捉住她的手腕。
“抓住我的手。”东方瑾咬着牙，对楚翎说。楚翎伸出手掌反握住他的手。
又是一阵风过，楚翎被吹得来回晃动，手心被划破，血水顺着手腕滑进了袖口，她握着东方瑾的手，只觉得全身的重量正扯着他俩的手一点一点的分离。
“抓紧！”东方瑾喊道，他的整个人也几乎挂到了悬崖的边沿。
楚翎的手指有扯断般的疼痛，但是她紧紧的握住东方瑾的手，虚弱地笑笑，道：“我不会松手的。”
东方瑾用足全身的力气，把楚翎一点一点的往回拽。尖利的岩石从他的手臂上划过，鲜血不断地渗落，完颜晟在一旁冷眼看着这一切，这时忽然出声道：“朕答应你，只要你现在松手，在你回去之后，一切都是平等的。只要你有办法去争取。”
他眯眼，看着东方瑾身形大震，停下了动作沉默不语，但是手还是紧紧地抓着。冷笑一声，完颜晟开口道：“不必担心无法向你娘交代，她会自豪有你这样一个儿子的。”
一滴，两滴，温热的液体落在楚翎的额上，眼中，她抬头，望见东方瑾的汗水正不停地跌落下来。楚翎并没有听见完颜晟的话，但是她能感到，东方瑾的力量在渐渐收缩。
突然，她的一根手指脱离了他的手掌。东方瑾似乎怔住了，他呆呆地望着自己和楚翎相握的那双手，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语言和思维。
“只要你现在放手，你就有机会去赢得这个天下。你自己考虑吧。”
完颜晟的话，就像一把锤子，总是准确无误地击中他心中那最脆弱的地方。东方瑾感到自己的心脏如被火灼一般，疯狂地疼痛不已，汗水流进眼睛中，刺激着他所能望见的一切事物。
他已经不知道再从眼中流出的，到底是汗水，还是泪水。
楚翎感觉到了东方瑾的犹豫。她紧握的那双的手心中已都是血水，湿湿滑滑，握之不牢，慢慢地往下滑。楚翎努力地仰起头，牢牢地盯住东方瑾那双仿佛有激烈的火星在乱撞的双眸，直到见到他的那枚狼牙从衣内滑落出来，吊在空中，晃入她的眼眸犹如一道从天而降的谶言。楚翎知道，这就是结束了。
最后一阵无力感袭遍全身，双手相离的那一刻，她终于感到自己的胸口中，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了。
不复存在。
我说过，只要你不松手，我就会一直握着，直到永远。
临到头，还是你先放弃啊。
东方瑾失神地望着楚翎的身影消失在交错的悬崖云雾之中，她落下去之前的最后一句话被风吹到耳中，把他的心神狠狠地撕开一个血淋淋的裂口。
“我们，永远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收回那只手，不敢置信地望着它，感到它在剧烈地颤抖。东方瑾仰头，闭上眼，有水滴在他的脸颊上纵横，最终交错成一股股的细流，沿着他那形状优美的下巴一直流进了衣襟中。
猛然睁眼，才发现乌云密布的天空，早已摇落下倾盆大雨，洗刷了一切痕迹。
让我们为彼此第一次流泪，也是最后一次为彼此流泪。
如果曾经还爱过。
再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