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凉风习习的葡萄架下，清商耐心地教小玥跳那曲《双鹤听泉》。
庄里的大夫急得手忙脚乱，始终没有想出给季卿远解毒的法子，黎明之前，若他的毒还是不能解，那即便是神仙也回天乏力了。我想要是木樨在就好了，他医术那么高明，一定有法子救季卿远，奇怪的很，生死存亡的关头，我竟不讨厌他了。
丫头将这个消息告诉小玥时，她竟像是没听见似的，只管跟着清商学舞。
清商的舞姿是极美的，我想，只有春日里的雪山上，翩然纷飞的杏花瓣才能勉强比拟他起舞时的绝妙情景，小玥见清商一曲舞毕，也目瞪口呆，甚至忘记了鼓掌。
我托腮细细凝望清商，只见他月白的面颊上香汗点点，两颊泛着微微的红晕，眉眼间一点羞涩，浅浅低眉一笑，就如那月下的海棠一般，临花照水，微风拂拂，朦胧好看。他见我怔怔地瞧着他，更加不好意思了，干干地咳嗽了一声。
“清商，我竟不知你也是个会跳舞的。”我边说边笑，清商的脸愈发红了，他回应我道：“阿狸，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
我小玥的梦里见她跳舞，翩若惊鸿四个字实在难以比拟她起舞时的美丽，水袖轻舞，只如一川烟草、满城飞絮般叫人惊叹。
季卿远射杀了迦叶山上的猛兽阿蛮，南贡城城主遵守承诺，将自己最美丽的小女儿嫁给他，那个小女儿不是旁人，正是小玥。那是小玥与季卿远大婚的前一日，小玥与季卿远说，她想跳舞给他看，只跳给他一个人看。那是个醉人的花间月下，季卿远坐在洒满月光的屋顶上，轻轻啜饮梅子酒，静静观赏小玥在一棵梅花树下起舞。那时，他的目光柔软温和，只看得见小玥，看不见旁人。
那晚，小玥喝了很多酒，从小到大，她滴酒不沾，独独那晚，她喝了整整两壶梅子酒，翩翩起舞时，她身段柔软，容颜皎洁，恍若纤尘，我想即便是九重天上的舞女，也不过如此了吧。小玥不是这天下最美的女子，却是最干净澄澈的那一个。
如果那晚她没有喝醉，如果那晚，季卿远早早发现，其实他是那样在乎小玥，或许就不会发生接下来的事情。可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果，我只晓得，后来他们没能在一起，后来的后来，小玥恨毒了季卿远。
清商不过为小玥舞了一次，小玥竟然一点不落地记下了所有的舞蹈动作，想来也是应当的，这曲《双鹤听泉》本就是小玥跳给季卿远看的，往事虽然忘却了，身体的记忆却还是存在的。
我与清商挨着坐在一起，静静观赏小玥跳舞，渐渐地，我发觉，小玥的眉眼间多了一点哀愁，似乎是发自本能的哀伤，我心情复杂，害怕她想起以前的事情，却又隐隐期待着她能想起点什么。
夜半时分，小玥换上了那身雪白的纱裙子，鱼尾的裙裾长长地拖在地板上，被那如银的月光一照，显得波光料峭，星星点点，竟像缀满了萤火虫一样，她松松挽了一个发髻，用那根金蔷薇簪子固定好后，对着菱花镜子审视自己的容颜，尔后莞尔一笑，可爱极了。我看她总是不自觉地抚摸头上的那根金蔷薇簪子，心中隐隐作痛，小玥说，大婚当晚，她便一直紧紧握着这根簪子，那是她唯一的陪嫁，那小玥又知不知道呢？其实三年前，在他们失去记忆之前，季卿远曾送过她一根簪子，那是他唯一送给她的东西。
她一直紧紧握着，即使恨毒了季卿远，即使喝下了孟婆汤忘记一切，她还是紧紧握着他送给她的唯一一件礼物，我开始明白砚谷为什么一定要让季卿远娶小玥了，因为他知道就算小玥忘记了季卿远，她还是会发自本能地喜欢上他，难道这就是木樨曾给我讲的宿命吗？
我们一起去找季卿远，渡娘却叫人将我们统统挡在门外，那些人到底忌惮小玥的身份，并没有明言赶我们走，只是如一堵石墙一般牢牢堵在门口。小玥这次不再像以往那样好脾气，而是三拳两脚将那几个大汉撂倒在地，尔后踢开房门，径直闯了进去。渡娘先是楞了一下，尔后拿出女主人的姿态朝小玥走来，她正欲说话，小玥却已冷冷开口了，我听她一字一句道：“滚出去！”
渡娘愣在原地，一张笑脸气得乌紫，围在屋子里的大夫们也被小玥吓到了，尴尬地站着，不知如何是好。
“你们也出去！”小玥指了指那帮大夫，声音冷得跟冰块一样，我从没见小玥如此寒凉过，她的声音虽不大，语气却颇具震慑力，那帮大夫见小玥态度如此坚决，连忙唯唯诺诺地退了出去，渡娘甩了甩袖子，亦不甘心地退了出去。
小玥转身便合上了房门，她的鱼尾裙裾扫过地毯，发出沙沙的细碎声响，在静默的夜里，慢慢侵蚀到人的心里。
她慢慢走至季卿远的窗前，弯腰细细看他的脸，因为中毒，他那张帅气的面孔上布满了青灰色的印记，寻常人看了肯定觉得可怖，小玥却不害怕，反而伸出小手轻轻拍了拍季卿远的脸颊，尔后大声喊了一句：“你给我起来！”
不知是小玥用力太大还是季卿远本身就没睡着的缘故，小玥话音方落，他就睁开了眼睛。他轻轻咳嗽着，指着小玥道：“我还没死呢，你穿什么丧服啊？”
“我巴不得你死呢，又怎么会为你披麻戴孝？”小玥笑着反驳了一句，清商与我一直站在不远处，听见他们一见面又开始斗嘴，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顾小玥，我从没见过比你还狠毒的女人，你竟然咒自己的丈夫早死。”季卿远一边说一边大声咳嗽，小玥便挨着床沿坐了下去，她伸出小手，手掌慢慢拂过那柔软的锦被，浅浅说了一句：“我是头一回进你的房间，头一回坐在你的床上，头一回见到你盖的被子，季卿远，你怎么能算是我的丈夫。”
小玥的声音很低，却很哀伤，季卿远容颜动容，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勉力支撑着自己的身体，视线一直落在小玥身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