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有多久没有见过河阳的风光,只晓得一切都要在这个冰雪肃杀的午后结束,万丈高的城楼,伫立在风雪里,曾经固若金汤的河阳城,将在顷刻间碎裂成一地瓦砾。游子陵指挥千军万马,长旗飘飘,攻城令经下,巨大的横梁一遍遍撞击着高大的朱门,大地狠狠颤动着,灰蒙蒙的天空下,飘着大雪,将遍地猩红一层层覆盖。
当我赶到时,城门就要被撞开,城内守城的军官将领在最后一刻,纷纷选择刎颈而亡,那立在城墙上,孤身守城的是小九,这个我只见过几面的女子,着红装,神情冷峻,黑丝飘扬,淡然的眸子里,蓄着视死如归。我听小白说,小九代替槿迁受了很重的伤,这最后一刻,代替槿迁去死的,竟然也是小九么,那槿迁她可知道,她究竟犯下了怎样的滔天罪孽,这遍地横尸,血流成河,一桩桩都要算在她的头上。
输赢只在一念之间,游子陵想要夺这天下,实在不费吹灰之力,为了这一天,他酝酿了十几年,即便中途为了槿迁差点放弃,最终夺得天下的,仍旧是他,我不知道槿迁输在了哪里,我只知道,在感情上,她输的一败涂地。她失去的不仅仅是北齐万里锦绣江山,还有游子陵,这个曾经一心想要娶她为妻的男子。
繁华无比的河阳城,在落日的余晖里,燃烧成一片灰烬,火光冲天,遥遥望着,好似在天边盛开着大片大片的向日葵。北周骑兵冲进河阳城的那一霎那,小九纵身从万丈高的城墙上一跃而下,北风呼啸,红衣飘飘,黑丝在洁白的大雪里,缠绕成一朵朵摇曳的花朵。
我看见,游子陵翻身下马,一步步走近小九,从他淡漠冷静的容颜里,看不出丝毫喜怒,一双清冷晶莹的黑瞳,映着小九破损的容颜,身边副将道:“陛下,此人并非兰陵王,而是兰陵王身边的一个女子,唤作小九。”
大雪逐渐覆盖了小九破碎的身体,鲜红的长衫,映在雪地里,看不出是丝绸还是血迹,只觉触目惊心的,游子陵一语未发,只是褪下身上的火红披风,不动声色地盖在了小九身上,嘱咐副将道:“厚葬了她吧。”
他转身时,我分明看见他眼角含泪,事已至此,他还是会心痛么。第一眼看见槿迁,他就固执地笃定,槿迁就是那日在邙山救他性命的阿九,他不管槿迁是男是女,不管槿迁是不是北齐的兰陵王,执意要娶她。他拿一切去赌自己的爱情,只落个一无所有的下场。而今,看见与槿迁几乎一模一样的小九,他终究是不忍,褪下自己的战袍,盖在小九早已没有一丝温度的躯体上,又命人将她厚葬,不让她孤身躺在茫茫的冰雪里。原来,他至始至终都没有放下,一心想着的,还是那个在邙山救他性命的阿九。
他是该痛恨槿迁的,他与司沁儿大婚前夕,曾说,这辈子他只有一个妻子,可他的妻子早已经死了。那个女子,废了他的右臂,又在他们的洞房花烛夜哄他喝下一杯迷酒,亲手将另一个他并不爱的女子送上他的龙凤床,她斩断他的一切退路,一步步将他逼至高处不胜寒的地位上去。他的一片真心终究抵不过她的步步谋划。
北齐的王宫早已变成汪洋的火海,大军抵至,我终于看见了孤身站在“瑛嵘楼”上的槿迁,玉冠龙袍,垂手而立,我远远望着她,依稀觉得她还是那个在雨中舞剑的女子,一颦一笑都那么亲切,殊不知,正是她的一言一语,亲手覆灭了北齐的锦绣江山,断送了千万无辜百姓的性命。连日不见,她似乎清瘦了。即便是这最后一刻,她还是目空一切,容颜冷漠。我让小白好生看着伊稚,便随着游子陵的步子,一步步登上了“瑛嵘楼”。
火光映着槿迁姣好的容颜,我的眼睛涩涩的,终究是无法怨她,我不知道是她自己走到了这一步,还是命运逼得她如此。就像游子陵曾经说的,若然他不残害别人,别人便要残害他。其实游子陵与槿迁是一样的命运,对待命运,他们也使了同样的手段,那些对他们虎视眈眈的人,一个个都被斩杀殆尽。或许正是因为如此相像,他们才不能在一起。
“你来了。”槿迁淡淡开口,若是我没看错的话,她竟微微笑了,目光定定锁着一身戎装的游子陵,看不见其他,我果断被这两人忽视了。我没有料到,隔着万重地狱,再次相见,槿迁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犹如亲人见面,开开心心地打了一声招呼。
“我知道你要来,因此很早就在这里等你。小九已经不在了吧?如此一来,我真的了无牵挂。”槿迁兀自淡淡笑着,漆黑的瞳孔映着纷飞的雪花,她微微扬着头,似乎是在听落雪的声音,安安静静的,陷入了只有她与游子陵的世界。
“‘瑛嵘楼’是河阳城最高的地方,这里可以看见邙山,还可以看见你们北周的茫茫草原,而今,不论是河阳还是邙山,都已归你所有,你想要的,我欠你的,最终还是一丝不落地还给你。我亲手毁了这一切,到头来竟然死在你手里,你说好笑不好笑?”槿迁不紧不慢地说着,慢慢踱步至游子陵面前,伸出玉白修长的手掌,轻轻掸去他肩上的落雪,动作亲昵,仿佛她就是他的妻子。
“你恨我吗?”她问他,语气却是温柔的,我有些愣愣的,这是槿迁吗?一向冷心冷面的槿迁,最后一刻,竟也变得柔情似水了吗。这算不算是晚了?
“槿迁,我不恨你,从来不曾恨你。”游子陵冷冷拂开槿迁的手,往后退了两步,惨然一笑道:“只是你叫我明白了,你不值得我爱,我也从没爱过你,我爱的是阿九,我永远爱她。这些日子,我总算明白了,我与你亲近,不过是因为你长了一副与阿九相似的皮相。”
游子陵说的如此绝情,这一番话话是槿迁最不想听见的,他偏偏一字不落地讲出来,我知道,他是真的不在乎她了,她是死是活他都不在乎了。
槿迁伫立在寒风中,面色惨白如雪,漆黑的眸子,安静如一滩死水,她忽然道:“可你说过,你喜欢我,并不全是因为阿九。”槿迁声音很低,语气却是歇斯底里,不及游子陵回答,她又道:“以前你说你喜欢我,现在你为什么又说这一番话来伤我,你知不知道我很难受,算了,你说什么都不重要了,反正一切都要结束了。”
我正狐疑着槿迁的转变,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凄厉的声音,着戎装的司沁儿冷不丁冒了出来,原来她一直随军远征的,只听她指着槿迁的鼻子破口大骂:“你这个贱人,你害死了那么多人,为什么他们都死了,你还有脸活着?你为什么不去死!你知不知道,我已经怀了子陵的孩子,就算你再怎么装可怜,他也绝不会再看你一眼。”
“哦?”槿迁冷哼一声,眼眸扫过司沁儿,一脸的不屑,“他是你丈夫,难道我稀罕吗?只是你这么骂我,我倒不忍心就这么孤身赴死,黄泉路上,有你陪着,也有个说话的伴是不是?”
“你?你想干什么?”司沁儿望着槿迁恢复冷静决绝的脸,吓得面如土色,连连后退几步。
“蠢女人,我想干什么,难道你看不出来吗,游子陵,我要你亲眼看着你的妻儿死在你面前。”槿迁仰头大笑,鹅毛一样的大雪覆盖在她修长的睫毛之上,我见她眸子里透着阴冷与暴戾,司沁儿的一声尖叫划破长空,手执长剑的槿迁早已飞身朝她扑了过去,眼见着剑锋就要刺穿司沁儿的心脏,我赶紧对槿迁施定身咒,哪知咒语念了一半,游子陵已经抢先我一步,左手一掌劈在了槿迁的心口,我楞了一下,方想起,游子陵也是个绝顶高手,即便右手废了,也能轻轻松松战胜槿迁。
槿迁倒在地上,带血的唇角上扬,我就不懂了,她今天怎么总是笑?
“我以为你只是命运所迫才不得已做了那么多狠心决绝的事,没想到你根本就是生性残酷,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么坏的女子?”游子陵蹲下身体,狠狠握住槿迁的双肩,几乎是咬着牙齿对她说话,他眼眶泛红,愤怒的眼神让人看着心疼。
“你是第一天知道我生性残酷吗?”槿迁放声大笑起来,似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掌推开游子陵,重新举起落在雪地里的长剑,毫不犹豫地朝游子陵刺了过去。
“不要——”
“不要——”
不知是谁大叫了起来,总之我是叫了,声音划破长空,好似连雪停了,因为听不见落雪声,只听见人们撕心裂肺的叫声,转瞬间,万箭齐发,游子陵被槿迁一掌推开,却顾不得自己的伤势,暴怒如同绝望一般,冲着千军万马大吼一声:“住手!”
“住手!”
我听见游子陵的声音在空旷的高空下回荡,槿迁转身望着他,笑的一脸灿烂,像天真无邪的小姑娘站在墙头,等待自己暗恋的男子路过,于无人的时候,安安静静唱一首只有自己才会听见的歌。
羽箭如暴雨一般射向槿迁,游子陵像疯了一样朝她扑了过去,却被司沁儿从身后死死抱住,我只见他不顾形象地大声吼叫,双手朝前伸着,想要拼命抓住什么,却总是徒劳,我来不及伤感,便迅速念了咒语,万箭瞬时在空中凝结。
但我终究迟了一步,一根长箭突破重围直直射进了槿迁的心脏,我暗叫了一声不好,果然看见伊稚挟持着小白迅速消失在苍茫的大雪里。(写到此,终于可以说一句,这一卷,最叫我心疼的其实是槿迁,我的阿九,明日亲们就会知道,为什么我最心疼阿九,这么长的一卷,几乎可以单独成篇,沙华文笔还稚嫩,没能写出心里的阿九,也没能写出心里的游子陵,亲们勿要责怪。明日第二卷将完结,亲们一定守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