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情，见过一次，这辈子都忘不掉。
月满禅房，清霜冷寂的晚上，我竟生出偷听别人墙根的心思，那晚我必是被鬼迷了心窍。
我们齐齐宿在一个回廊幽芬、树木丛生的院落里，院前一道月牙门，穿过月牙门就是金佛大殿，已是深夜，木鱼声声，在寥落的夜幕下，绵延不绝响着，犹如更漏一般，搅得我兀自心慌，怎么也睡不着。
木樨在一侧躺着，微微侧着身体，他怀中抱着小白，那丫头，睡得正欢。我知道，木樨根本没睡。
院子里只有两所禅房，我坚持与木樨同住，因而游子陵与槿迁住在一起，我很好奇，他们正在做什么，是不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说不定打的正欢。
心里慌慌的，总觉得隔壁响着不寻常的声音，桃木床“吱吱呀呀”地响着，微风里飘荡着女子不真实的呢喃，我屏住了呼吸，忽然一阵面红心跳。
门窗虽然掩着，隔着薄薄的纱窗，却将室内的情景看的一清二楚，一张方桌、方桌上一盏如豆烛火，一张桃木小床，撑着碧青的纱帐，床头衣衫散乱，一件件白色的衣裳胡乱搅在一起，烛影晃动，女子轻微的呼吸声由远及近，仿佛落花拂过，在我心田飘荡。
只觉两颊滚烫，急忙转过身去，不料对上木樨探索的双眸。
我有些结巴，涩涩问了一句：“木樨，你怎么也起来了？”
木樨双眉一挑，轻轻说了一句，“怕你走丢了，就出来瞧瞧，想不到你竟然在此处听人墙角。”
他说得暧昧香暖，呼吸渐渐逼近，暖香迎面扑来，我一个不争气，差点没栽进他怀里去，只好转过身去，小心翼翼地指指纱窗，悄声跟他说：“你九妹正跟小游生毛毛呢。”
“生毛毛？”木樨露出一副疑惑的神情，我急忙咳嗽一声，打破尴尬，惊慌失措道：“生毛毛就是生娃娃呗，亏你还是冥王，这种事情都不知道。”
院子里，冷风轻抚落叶，沙沙声不绝于耳，女子细语，犹如春雨绵绵，在这冬夜里，格外撩人。
木樨灿烂的眸子紧紧锁住我的眼睛，他的眼神似笑非笑，仿佛在问我，“那你怎么会知道？”我不好意思答话，总不能告诉他，这也是上回在风月场里，花魁娘子玉茗堂跟我讲的吧。
再回去，却是怎样也睡不着了，见木樨径自在桃木床上躺了下去，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我竟犹豫着，在一旁的蒲团上盘膝坐下，抵死不肯上床睡觉，我怕我一激动会对木樨做出什么不耻的事情来。木樨发觉了我的不安，转过身来，翻手撑住自己的下颚，若有所思地望着我，一身薄薄的睡衣，斜斜敞开着，微微露出一半玉白的肩膀，锁骨竟是十分的诱人，我想我的脸肯定红透了。
“怎么不睡了？”他声音浅浅的，像细细的沙漏，一点点飘进我心里。
我哪里还睡得着，槿迁细细的呢喃声还在耳侧回荡，犹如梦寐一样，明明是寂寥寒冷的冬日，我怎么觉得禅房外，花儿都开了呢？悠悠然飘来阵阵暖香，春天好像提前来了。
如若，真心喜欢，日后自然是要一起生毛毛的，而且要生一大堆。
可是，他们真的彼此倾慕吗？游子陵从一开始就利用了槿迁对他的善意，步步为营，处处设局，一步步将槿迁逼迫至如斯境地，先是被削兵权，后又因漏税一案差点送命。他说，他这么做，不过是为了一朝一日能够娶槿迁过门，他想跟她生生世世，却忘记了，他这么做，对槿迁实在不公平，他的确足够在乎她，却也自私的很。
槿迁一直是被动的，一点点被游子陵感动，慢慢喜欢上他，却在泥足深陷的时候，发现从一开始，所有的一切都是一场骗局，她有她想要紧紧抓住的，比如权利，比如天下，犹豫不决间，她亦伤害了他，令他付出惨痛的代价。
两个真心钦慕的人，却因为各自放不下心里的包袱，彼此伤害，不能不说自私。
我这样想着，却无心深究这其中有什么缘故，因为我这样愚蠢，看不清世人心里在想什么。
好比今晚，我看见的那一幕，实在叫我震惊。我宁愿相信，他们都已经将过去放下，选择重新开始。
毕竟他冒死去救她，就算他以前错的离谱，最后还是赌上身家性命，只为了证明，在他心里，她其实比什么都重要。如果真是如此，我倒真的愿意在苍耳寻一处清净的地方，让他们安安心心住下，直到百年。
可这一切似乎转变的太快了，也许之前就有蛛丝马迹，只是我没瞧见罢了，这些日子，我想着清商，忽略了槿迁与游子陵，他们之间的故事，我到底无心欣赏了，现实残酷的很，与其这样，不如早早结束了好，一想到游子陵眉心的那颗朱砂痣，心中就隐隐作痛，他的寿命毕竟不长，我能做的，不过尽量让他开心。
这么胡思乱想着，木樨已经朝我走来，他不由分说地将我抱上了床，将那湖蓝底的被子盖在我身上，像哄小孩似的，轻轻拍着我的肩膀，我终于露出淘气的笑颜，浅浅说了一句：“木樨，我不是小孩子了。”
他只当没听见，依旧轻轻拍着我的肩膀，眼神满是宠溺，他的青丝落在枕畔，忍不住用手握住，竟是那让柔顺，凉凉的触觉，漆黑像绸缎一样，“我知道你是好奇阿九的事情，其实我也很担心，以阿九的性子，绝不会善罢甘休，更不会因为游子陵冒死救她而对他有所改观，她认定的东西就不会改变，她要做的事情没人能阻拦，柒合与我皆不能。”
木樨说完，长长舒了一口气，眉心微蹙，我看着心疼，伸出手，试图抚平他的额头。
“可我宁愿相信，阿九是真心厌倦以前的日子了，你想想，打打杀杀有什么好，就算她以前再厉害，再受万民敬仰，还是要看齐王的脸色，说白了，也是砧上鱼肉，任由宰割。
现在太妃已经薨了，她再没了牵挂，一个女孩子，十几岁的年纪，能期盼什么呢，无非是良辰美景、贤婿在侧。
游子陵以前欺骗她，她的确该恨他，可他对她的心却是真的，就像他自己说的，他不过是想证明给阿九看，总有一天，他要将这天下捧到她面前来。
我倒是能理解游子陵的，一个不受宠的王子，随时会身首异处，处心积虑谋划一场，无非是想让自己珍惜的人能过上好日子，起码不用担心受怕。
阿九从来就不是个平凡的女子，她手握重军，一声令下，挥师北上，千军万马转眼间就会踏破北周都城。他正是顾惜她，不忍将来与她兵戎相见，所以才设计一步步削弱她的兵权与威望，说到底，他也是个傻子。”
语毕，心疼地望着木樨，阿九是他的亲妹妹，他看她受苦，心里的滋味一定不好受，可他一声不吭，总不愿意说出来，人世人情，他未必不知道，只是不点破。
“阿狸，你说的，未尝不是真的，只是你我身在局外，可以将一切看得清楚。阿九就不同了，她身在局内，当局者迷，她若真放下了，今晚就不会……”
木樨没有继续说下去，我却敏感地发现，他脸颊微红，眼神闪烁，言辞也含糊起来，我想了想，知道接下来的话他定是不好意思说出口。
“你以为阿九是在报复游子陵么？”我摇了摇头，“不会的，若她想报复他，何必付出这样重的代价？听族里的老人讲，两人若是真心相爱了，就会相守到白头，生好多好多娃娃。我瞧他们那样子，应该是喜欢上了吧？”
我语气很弱，也不太好意思看木樨的眼睛，只消一眼，我一定再次面红耳赤、心跳加速。跟心上人一起探讨此类问题，果然是不太合适啊。
可我也知道，伤害一个人，最残忍的办法就是，在那人最深爱的时候，狠狠朝他心窝刺上一刀，这种伤痛，刻骨铭心，永世难忘。
我只希望，槿迁对游子陵做的，不是后者。
木樨忽然从正面轻轻叫我拢住，我有些微讶，因为木樨总是喜欢从侧面或者背后抱住我，极少这样正面相对。他的呼吸暖暖的，让我晕眩，他的体香也是暖暖的，我差点没直接晕死在他怀里了。
“阿狸，你习惯将生孩子说成生毛毛吗？”木樨突兀地问了一句。
我微微仰起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点了点头，一本正经地说道：“因为我们白狐生下来的时候，都是毛茸茸的，所以生小孩又叫生毛毛。”
“那你什么时候也为我生一堆小毛毛呢？”木樨说的极其淡然，仿佛是在问我：“那你什么时候起床吃饭呢？”
我有点发懵，眼前冒着金星，耳边一阵嗡嗡作响，木樨总是这样，时不时问一句惊天动地的话，问得我浑身发麻，他自己却跟没事人一样。
“我觉得，我应该不能为你生一堆小毛毛。”我幽幽地说了一句，“我们的孩子，不知道会长成什么样子，万一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狐狸怎么办？那不成丑八怪了么？”
木樨笑了，轻轻拍了拍我的额头，笑容浅浅的，柔柔问了一句：“你的脑袋瓜子里都装些什么呢？”
其实我想的是顶正经的问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