婀娜沉沉睡去,临睡也未解下腰间的七星剑,右手紧紧按在剑鞘上,可见警惕的很。
“身上并无血气,应该没有杀人。”我提着鼻子深深嗅了嗅,欣然发现婀娜身上并无血腥气息,反倒是有股淡淡的幽兰香。
“应该是去查探那些士大夫的底细。”木樨低声说道,“五位士大夫联名上书要罢免太子,为首的是……”
“是谁?”我声音一紧。
“湘洛的舅舅。”木樨告诉我,我只觉天旋地转。
“瑛华他爹不会是想让湘洛当皇帝吧?”
“应该是。”木樨点头,我呆立,以婀娜的本事,应该已经查到内情,婀娜那么在乎瑛华,一定会想方设法保住他的太子之位,那么她会不会朝湘洛下手,他还是个孩子呀。耳边回响起瑛华责备婀娜的话,“先是隐弟,现在又是湘弟,你是要把我的亲人都杀干净了吗?”瑛华口里的那个隐弟,难道也是个皇子吗?
迷迷糊糊入了婀娜的梦境,这次,嗅到浓重的血腥味,直觉告诉我,这趟入梦应该不简单。恍恍惚惚好像到了一处豪华的庭院,偌大的院子,栽着几树金桂,香气袭人,屋内丝竹声声悦耳,女子的歌喉甚是动听,我与木樨走入屋内,只见上次那个名唤飞卿的男子被莺莺燕燕围着,前襟敞开,露着大片洁白的肌肤,妩媚的容颜,因着美酒更添几分红润。我与木樨方进屋,便见婀娜抬脚进了屋,她一袭裹身黑衣,长发用红绸束着,腰间配一把七星剑。
飞卿拍了拍掌,身边女子皆散去,余留下脂粉香气,熏得我直欲打喷嚏,幸而木樨眼疾手快地捂住了我的口鼻。
“主人。”婀娜朝飞卿盈盈跪拜,双膝贴着青石砖,腰背挺直。
“太子妃此行意欲何为啊?”飞卿懒懒地喝着美酒,并未叫婀娜起身,“你的跪拜我可当不起。”
“我知道昨晚刺杀瑛华的黑衣人是你。”婀娜缓缓起身。
“是又怎样?我说过,会叫你亲眼看见他死在我手里。”飞卿也站起了身,一对妩媚的眉眼笑盈盈地望着婀娜,语气冷若冰霜,“你昨晚已替他挨了一剑,今日还有胆量过来,到底是我培养出来的刺客。”
“我既嫁为人妇,便只对自己的丈夫忠心,昨晚那一剑,还有方才的叩拜,我已将你从前对我的恩情还清,从此我不再是你的刺客,而是瑛华的妻子。”
“说得好,有胆量。”飞卿走至婀娜身旁,挑起她的下巴,紧紧看着她的脸,“忠于你的丈夫,与我作对么?”
“婀娜还没这个胆量与主人作对,只要主人放过瑛华,婀娜也不会与主人为难。”
“你的功夫都是我教的,跟我提条件,你配吗?”飞卿说着,正欲欺上婀娜的唇,婀娜立刻闪开,躲过了他的轻薄。
“婀娜只能尽力一试。”
“好,我今日就成全了你的一片痴心,拔剑吧。”飞卿笑着出门,立在庭院中央,手中并无任何兵器,笑的邪魅张狂,一头青丝在空中舞着。婀娜冷冷望着,缓缓拔出腰间的七星剑,剑指咽喉,直直朝飞卿飞身过去,我拉着木樨赶紧跟到庭院。
只见飞卿轻轻一闪就躲过了婀娜的致命一击,一击未中,婀娜的嘴角却渗出血来,看来昨晚飞卿那一剑刺得不轻。只见飞卿执掌接住一片桂花叶子,虚晃着朝婀娜掷了过去,正中婀娜的右手腕,“咣当”一声,婀娜手中的七星剑已经跌在了地上,她如黑色的蝴蝶一样从半空中堕了下来,右手腕流血不止。
“你已出了全力,而我尚未出力,跟我斗只有死路一条,怎样,还要试吗?”飞卿大声笑着,笑声在风中乱舞着,忽然凤目微眯,从怀里抽出了一把星光熠熠的长剑,只轻轻一划,婀娜的左肩便皮肉皲裂,我见婀娜神情痛苦,依旧抵死反抗着,她手中已无任何兵器,只能躲闪着飞卿的攻击。
我看得出了神,忽而被木樨拉了一把,那飞卿早已从我俩的身体里穿过,他手里的长剑刺穿了木樨的胸膛,虽然看不见鲜红的颜色,但我的衫子却湿了一片,我知道是木樨的血,我紧张地捂住他的胸口,果然鲜血漫过我的指缝,染红了我的手掌,我急得落下泪来,木樨却捂住我的口,叫我不要出声。他明明告诉过我的,梦里的刀光剑影都是真的,我怎么这样不小心,害的木樨替我挡了一剑,他不会死吧?
木樨将我扣在怀中,隔着他带血的袍子,我看见飞卿的长剑朝婀娜刺了过去,未见婀娜躲闪,反而直直站着送死,关键时刻,飞卿的剑锋偏了,没有刺中婀娜,而他却被自己的剑气所伤,大口大口吐起鲜血,就如那次婀娜刺杀瑛华一样。婀娜冷冷一笑,从漆黑的靴子抽出一把短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直插入飞卿的心脏,我张大了口,却叫不出声来,婀娜杀人的模样果断绝情,没有半点犹豫。
飞卿倒在地上,鲜血染红了白色的绸衫,他望着不远处的婀娜,缓缓开口道:“你知道我舍不得杀你。”
“是。”
“好,不愧是我的女人。”飞卿大口大口吐着鲜血,一双凤目失了华彩,“婀娜,你过来。”
婀娜犹豫了一下,还是过去了,她蹲下身体,冷冷望着飞卿,冷漠得好像冰霜,我忽然同情起飞卿来,方才那一剑,他若直接刺下去,现在倒下的就是婀娜,可他没有舍得刺下那一剑。
“你一直叫我主人。”他喘息着,伸手紧紧拉住婀娜黑色的袖子,“现在我要死了,你能不能叫一次我的名字。”
婀娜沉默着,不出一言,我以手捂住木樨的伤口,忍不住心疼,原本我不喜欢飞卿的,他那样讨厌,叫婀娜杀自己的丈夫,可现在,我竟然舍不得他。
“我输了,婀娜,今生只输了一次,我输给你了。”飞卿缓缓倒下,婀娜仿佛动了情,用手托住了飞卿的头。
“主人。”婀娜启开朱唇,叫了一声,飞卿表情苦涩,用满是鲜血的双手覆上婀娜的面颊道:“恨我吗?恨我叫你杀了那么多人吗?”
婀娜未答话,只飞卿独自呢喃着,“我知道你是恨我的,恨我恨到骨子里了是吧?你只管恨吧,反正我要死了,听不见也看不到了。”飞卿无力将头靠在婀娜怀里,胸口处的莲花慢慢绽放,他的生命在慢慢消逝。
婀娜俯下身体,拂开飞卿散乱的青丝,定定看着他的眼,飞卿的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下,似乎是使劲了全部的力气,扬起惨白妩媚的容颜,轻轻吻了吻婀娜的唇。
我不知婀娜是怎么想的,我看见她落泪了,止不住的眼泪将脸上的鲜血融化,滴进飞卿雪白的袍子上。我扶着渐渐支撑不住的木樨,眼眶湿润,一抬头望见门口,桂花飘香的地方,瑛华手里提着的两壶美酒落在了青砖地面上,酒香四溢,是好喝的桂花酒香气,我的心脏仿佛要炸开了,这一幕叫瑛华瞧见了。
瑛华好像疯了一样飞奔至他们身边,只见他一掌推开了婀娜,将奄奄一息的飞卿抱在怀中,“最后还是轻薄了你的妻,瑛华,不要怪她。”飞卿无力说道,一双手渐渐垂了下去,我见瑛华哭的甚是伤心,一旁的婀娜怅然若失,他大声质问她为什么,她一声不吭,不愿解释。我见天边隐隐压来一层乌云,赶紧扶着木樨出了梦,焦急回到“皈梨园”,小白见木樨受伤,吓得不轻。
我让木樨躺在床上,手忙脚乱地找药和纱布,木樨从身后将我拉住,回头对上他温柔精致的眉眼,“我没事,人间的药品与我也无益,你去打些热水来吧。”
我心急火燎地烧了一大桶热水,木樨早已坐起了身体,自行脱去了满是污血的衣裳,我一进屋,猛看见他裸着上身,脸登时红了,他倒不介意我偷窥了他的玉体,笑着让我将热水端过去。我用热水将毛巾****,毛手毛脚地替他擦了身上的血污,只见方才还血流如注的伤口已经愈合了,只余下一道细细的暗纹,不禁忘记了恐惧啧啧称奇,换做是我,现在可能已经小命休矣。替木樨擦身的时候,烛火里,木樨好看的玉体直叫我心猿意马,玉白的身子在微微的烛火下闪着炫目的光晕。
“方才你受伤,怎么反倒按着我不肯出梦呢?”我恍然想起什么似的,开口问他,他只微微叹息一声道:“要是早早出了梦,你岂不是看不见后来的事情了。”听他这样说,我开口“哇哇”大哭起来,“木樨,都是我不好,我害苦你了!”他笑着替我擦眼泪,用温柔的声音问道:“你原先就是爱哭鬼吗?”我用力摇摇头,我本不爱哭的,也不知怎地,现在竟然三番两次大哭大闹。忽然又想起惨死的飞卿来,这世界茫茫然叫我辨不出真假,飞卿原来那样爱着婀娜,临死还要替她辩解,反说是自己轻薄婀娜,她才下手杀了他,好叫瑛华不要对婀娜生出嫌隙。
如果飞卿没有叫婀娜去杀瑛华,如果婀娜没有爱上瑛华。可我知道,这世上没有如果。冬去春来、花谢花开,一切井然有序,按照天书上的内容,一年年上演着早已设定好的故事,身在其中浑然不觉。
“飞卿一开始为什么会派婀娜去刺杀瑛华呢?”我问木樨。
“如果他能预料到婀娜会爱上瑛华,一定不会做出这个决定。”木樨也叹了口气,“在忘川,我见过飞卿,他求我让他去一次‘望乡台’,想知道婀娜过的好不好,瑛华有没有记恨她。”
我唏嘘不已,好一个飞卿,将自己的情意好好掩藏了一生,“飞卿现在何处呢?”
“因杀戮太多,至今还在九层炼狱里受着鞭笞酷刑。”木樨揉揉的头发道,“知你是个软心肠,但人类总要为他们生前所犯的罪恶出代价。”
“他长得那么好看,死得又那么凄惨,你就不能为他开个小灶么?”
“不能。”木樨朗声回答,我吐了吐舌头,是呀,他是冥王,我竟然被他一时的温柔迷了心窍,冷酷无情才是他的本来面目吧。
“婀娜死后会不会也要在炼狱里受鞭笞酷刑呢?。”我担忧地问了一句。
“原本是要的。”木樨望着天际的浮云,浅浅叹息一声道。
“原本?”
“飞卿受刑前曾言,婀娜所犯一切皆因他而起,所以他愿意代替她受罚,缘起缘灭,一切总有个定数。”木樨言谈间已经穿好了衣裳,虽然伤口已经弥合,但此时他的脸色仍然苍白的很,他的泰然自若越发叫我自责起来。
“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明明生前害苦了婀娜,死后却又替她受刑,看着是喜欢婀娜,却又置她于死地。”我沉思良久,飞卿死前惨然的面容和单薄的微笑久久萦绕在我的脑子里。
“痴人。”木樨缓缓吐出两个字,拂开了被子,正欲起身,我急忙将他按住道:“你方才受了伤,今日就睡床吧,我和小白去榻上睡。”
他只微微一笑,拍了拍我的脸颊,五指修长却冰凉,似浸染了千年的寒霜。我一抬眸,看见窗外的梨花大片大片落着,春渐深,昼渐长,繁华始凋谢,我淘气将木樨的一头青丝萦萦绕在指间,轻轻一嗅,便是股股幽香,真是好看的男子,可惜他是个灵,而我只是只幽狐。是夜,在木樨的坚持下,我与他一同躺在偌大的床榻之上,夜半时分,落了场雨,屋外阵阵雨打芭蕉的寒凉声,我枕着木樨的一条胳膊,长久不能入眠。
次日晨起,梳洗罢,懒懒画了鬼脸妆,抱了小白登上“听雨阁”,每日此时,婀娜总是要来此处练剑的。行到半路上,撞见瑛华一脸萧索,昨日挨了他爹的责骂,郁郁寡欢也是应该的,淡淡打了个招呼,他便背过身去,我一眼瞅见了他手心里握着的东西,是根木簪子,竟是眼熟的很。
快到“听雨阁”时,远远望见婀娜一身浅绿色的衣裳,手起眼落里,将那把七星剑舞得如同天花乱坠,彼时,柳絮纷飞,淡白如雪,袅娜着在空中摇漾,阁前小池的水面上浅浅铺了一层,点着末日的桃花,俏丽如斯。我忽然想起,那日在潋滟池边,瑛华用一根翠玉簪子换下婀娜青丝间的木簪,那木簪,原来他一直留着的。
我放下小白叫她去一边玩耍,旋即将“听雨阁”四围设了障,叫外人瞧不见里面的世界,又幻化成飞卿的模样,以手执一根垂柳,踮了足尖,迎着漫天纷飞的柳絮朝阁中的青衣女子飞去,半空里,手中的垂柳枝条早已化作一柄锐利的长剑。
女子似楞了,止了舞剑的动作,一双杏眼大睁着,从她的瞳孔里,我望见一张妩媚妖娆的容颜正逐渐放大,剑走偏锋,我手里的长剑只削断了婀娜的几缕青丝,她未有抵抗,倒叫我索然无味,趁她发愣之际,我早已变回自己的模样,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似的,款步走至她面前,以柳枝拂她的面颊,浅声一笑道:“看什么呢?”
“主人?”婀娜缓缓启唇,声音微颤,“飞卿。”
“飞卿是谁?”我佯装不知,“这里并没有第三人呐。”我边说边环顾四周,四围春色迟暮,青翠间点点绯红。
婀娜回过了神来道:“是你呀,阿狸。”
“不是我是谁?方才我听你叫一个人的名字,好像叫飞卿的,他是谁呀?”
我听她叹息了一声,收起七星剑,在栏杆边坐下,香汗淋漓,眼神迷离如柳絮,“飞卿是给我这把七星剑的人。”
“哦?他待你好么?”
“好吗?”婀娜兀自苦笑一气,弯弯的柳叶眉锁起,以手帕擦拭脸上的香汗,“若不是他,我早就成了老虎的口中餐,可也是他叫我走上了这条不归路。你是个没心机的,告诉你也无妨,遇到瑛华之前,我是飞卿手下最狠毒的杀手,杀人如麻、剑血封喉,直到现在,我还能闻见我身上的血腥味,常在半夜里醒来,看见无数张鲜血淋漓的面孔在我面前叫嚣着,要索我的命。”
“那你恨他?”
“恨吗?”她扬起面孔,伸手接住朵朵飞絮,轻轻一吹,散落到空气里,“恨的,恨得无数次将自己的嘴唇咬破。可他死了,我亲手杀了他,我永远忘不了他临死前的眼神,再也不恨了,只觉可笑。”
“他死了,你却只觉得可笑吗?”我心情寥落,婀娜,你知不知道,飞卿要替你受一百年的鞭笞酷刑。
“是可笑,他死了,我却活着,比死还难受。”婀娜缓缓起身,“阿狸,你真好,那样单纯。当初我奉了飞卿的命令去刺杀瑛华,可我却爱上了我要刺杀的人,你说可不可笑。”
“所以你杀了飞卿?”
“我本不想做的那样绝情,可他处处要置瑛华于死地,我只能那样做,所以利用了他,利用了他对我的感情。”
“你所做一切无非是为了保护瑛华,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告诉他实情呢?”良久,我叹息一声,原来婀娜是知道的,知道飞卿对她的感情,即便如此,她还是杀了他,到底,她是怎样爱着瑛华呢?甚至不惜亲手杀了另一个深爱自己的男子。
“飞卿死后,瑛华虽不曾责备我,但却冷落了我一段日子,他为飞卿整整守了三日的灵,三日不眠不休,他是他的侍读,朝夕相处,瑛华视他为推心置腹的好友,我怎么能告诉他实情呢,他那样善良,知道实情后会更加痛苦,我不忍。”
“所以你宁愿被他误会吗?”
婀娜不语,慢慢点头道:“他对我误会太深,又岂止飞卿这一件事情,这辈子,恐怕他都不会再信我了。”她起身离开,我赶紧念了咒语收起“听雨阁”四围的障,目送着她离去,背影那样娇小,我动容着,这样孱弱的身躯,却独自承受了那么多,亲手杀了飞卿,就算她再冷血,心里也会痛吧,婀娜,你到底是怎样爱着瑛华呢?
飞花轻飘,翠影涟涟,绣鞋踏破芳华的声音,渐渐远去。